“再说,各司的办公经费,也极为丰厚,身为主官,从中捞取一点出来,易如反掌!”
“就苦了我们这些底层的官吏。”
“地方官一般不会特意孝敬我们,自己的衙门里也捞不着什么油水,就只能守着那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勉强度日。”
吴德璋不屑地撇了撇嘴:“别看那些地方上的人,给了我们这些照磨所文吏的一点孝敬,比以前也大方了一些,但那仍只是九牛一毛,以其他衙门的官员没法比。”
“看着别的官员都大发横财,看着那些商人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臣心里非常不平衡,嫉妒得发狂!”
他忽地厉声质问:“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这些寒窗苦读二十年,饱读圣贤书的人,反而不如一介商人呢?”
“他们凭什么比我们更有钱,日子过得更好?”
吴德璋沉思片刻,开始阐述自己‘领悟’:“臣琢磨着,自古以来,‘升官发财’向来是一体的,做官就是为了发财致富,光宗耀祖!”
“可要想真正发财,呆在京城里做官是绝对不行的,必须外放地方,才能大展拳脚!”
“但外放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吴德璋苦笑一声:“京城里别的不多,就是官员多!”
“像微臣这样的小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多如牛毛。”
“大家都眼巴巴地盼着外放呢。”
“那是鲤鱼跳龙门的机会!”
“其中不少人都在四处奔走,削尖了脑袋走门路,找关系,只求一个外放的机会。”
“微臣在朝中又没有当大官的亲戚做靠山,外放这等天大的好事,又哪里轮得到微臣?”
“一直到后来,臣终于寻到了一位有钱的商人,他得知臣的遭遇后,主动提出,愿意借贷银钱给微臣。”
吴德璋的眼中闪过得意,“微臣便从他手中,先后借得了数万两银子,用以结交各级官员,疏通关节,打点门路。”
他语气急促,似在讲述一个来之不易的成功故事:“终于,在陛下降旨,于各省设立巡抚、巡按,总领一省事务之时,臣得到了新任河南巡抚郑大人的鼎力举荐。”
“臣本就拥有在刑部任事的丰富经验,精通‘刑名’,有了巡抚大人的举荐,吏部在详细考察了臣的资质和能力后,很快,臣就得到了破格提拔,随同新任河南巡抚大人一道,外放河南,官职也一步登天,从刑部照磨所的区区小吏,跃升为按察使司副使!”
他得意地笑了笑,似乎对自己的“成就”颇为自豪:“正四品的官身,在金陵城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大官。”
“但在远离京师的河南之地,却是真正的位高权重,手握实权!”
“虽说上面还有按察使压着,但那个陈肃明,其实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贪官,与臣臭味相投。”
“但朝廷的管束还是很严格的,规矩又繁多复杂。”
“许多事情,仅凭一人之力,绝对难以办成,只会处处受限。”
“于是,臣二人一合计,又拉拢了按察使司的其他官员一起下水,沆瀣一气,这才能够方便行事,想出了不少捞钱的法子,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当初借钱给臣买官的商人,也赚得盆满钵满。”
“特别是这次灾情,更是天赐良机,让我们大发横财!”
吴德璋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如何从底层小吏升官,如何得到提拔重用,上任后又是如何巧立名目捞取不义之财,以及与哪些官员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等一切罪行,都和盘托出。
“前任归德府知府李济川,究竟是如何死的?”朱允熥问起了这件事。
在自己北巡,御驾亲临河南之后,竟有人敢将堂堂的知府在狱中杀死,自然始终令朱允熥耿耿于怀。
“陛下,此事……微臣确实一无所知。”吴德璋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上,“李济川被收押在开封府大牢之时,微臣早已奔赴灾区,人并不在开封府城之内。”
“因此,李济川在狱中究竟遭遇了何事,最终如何身故,微臣实不知情。”
“陛下,微臣所犯之罪众多,依大明律例,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事到如今,再多一桩罪,还是少一桩罪,对微臣而言已毫无分别。”
“故而,微臣绝无必要在此事上对陛下有任何欺瞒。”
这话倒不假,对于他这种必死之人,许多隐瞒确实已无意义。
然而,朱允熥还是继续追问道:“就算你未曾亲身参与,对其中关节一无所知,难道就真的半点风声也未曾入耳?”
“你们这些蠹国之臣,平日里一个个蝇营狗苟,鼻子比猎犬的还要灵敏,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嗅出来。”
“朕就不信,这么大的事情,你会全然不知,也不去打探消息!”
听到皇帝的质问,吴德璋匍匐的身躯抖得更厉害了,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陛下明鉴……一些风言风语,臣……倒是确有耳闻。”
“臣听闻,李济川治下的归德府境内的黄河大堤,当初朝廷下拨巨款用以修缮加固,实则……仅仅是在表面上做了些文章,粉饰一番罢了。”
“这,才是此次黄河决堤,酿成滔天大祸的根源。”
“只是,修堤筑坝一事,由布政使司衙门统管,归德府,以及河道衙门具体承办,我是按察使司的副使,插手不了这种事。”
“所以,其中具体的款项流向与分赃细节,微臣所知亦不真切。”
“只听到传闻说,归德府境内的大堤加固工程之所以造假,固然与当地官吏的贪墨脱不开干系,可真正的大头,其实是流入了省里几位大人的私囊。”
“这其中,便牵扯到布政使司衙门,乃至巡抚与巡按衙门。”
“黄河决堤之后,滔天洪水席卷千里,省里的诸位大人唯恐朝廷震怒,彻查下来,意图逼迫李济川一人将所有罪责尽数担下。”
“但李济川此人虽贪婪,却也刚烈,他抵死不从。”
“据说,李济川在牢中日夜叫嚷,说自己分润的银子最少,凭什么要他来背这泼天大祸的黑锅?”
“他还扬言,若是朝廷派遣钦差前来查案,他必会将所有内情原原本本地尽数揭发,哪怕是鱼死网破,也要将这河南官场的天给捅破了!”
“微臣……所听闻的,便是这些了。”
“再后来,传到微臣耳中的,便是李济川……在狱中畏罪自尽的死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