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草原,浩浩荡荡。
但见数千铁骑,马蹄声如闷雷滚动,踏得草屑纷飞,犹如一条黑色巨龙,在无垠碧波中迤逦前行。
虽已连续奔袭数日,人马俱带风尘,甲胄蒙上了一层黄沙,然则队列严整,旌旗不倒,每个骑士的眼中非但有疲惫,更有一股子磨不掉的锐气与坚毅。
杨炯行在军前,勒马驻足,抬眼望去,但见日头西斜,霞光浸染了半边天空,将云朵烧成一片瑰丽的紫金颜色。他心知草原昼夜温差极大,若不及时赶到宿处,弟兄们难免要多受风寒之苦。
当即回首,声若洪钟,传令道:“兄弟们!再加快些脚程,务必赶在天黑前,抵达乌古论部的营地!”
声传四野,军士们轰然应诺,精神愈发振作。
杨炯见麾下儿郎虽经长途跋涉,依旧斗志昂扬,心中那份远征万里的底气不由得又增了几分。他微微颔首,拨转马头,策动坐骑,沿着队伍侧翼,缓缓向后军行去。
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却不见那道最是熟悉、也最是惊鸿绝艳的身影。
杨炯心下微奇,拉住一名亲兵问道:“可曾看见耶律公主?”
那亲兵闻言,立刻回身指向队伍末尾,大声回道:“回将军,公主殿下一直在队尾跟着呢!”
杨炯“嗯”了一声,一夹马腹,骏马小跑起来,直奔队伍最后方。
及至近前,果见耶律拔芹一人一骑,孤零零地坠在大军之后,与前方喧闹的行军队列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今日耶律拔芹穿着一身契丹女子的草原劲装,裁剪合体,更显其身段婀娜,丰腴曼妙。
纵是这般风尘仆仆,亦难掩其倾国之色,便如一颗蒙尘的明珠,光华自内而外隐隐透出。
只是,此刻她那张颠倒众生的俏脸上,柳眉微蹙,一双原本灵动狡黠的明眸,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怔怔地望着远方天地相接之处,竟连杨炯到了身边也未曾察觉。
杨炯驱马与她并行,放缓了声音,柔声问道:“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
“啊?”耶律拔芹如梦初醒,轻呼一声,回过神来,眼神有些慌乱地躲闪了一下,低声道:“没……没有。”
杨炯深深望了她一眼,伸手过去,将她一只微凉的柔荑握在掌中,只觉她指尖轻轻一颤。
杨炯一愣,声音更加温柔:“眼看就要到家了,怎么,不想回去看看?”
“我……我没脸回去!”耶律拔芹轻叹一声,臻首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这般情状,杨炯如何能不懂?
杨炯亦是带兵之人,每次凯旋,接受百姓夹道欢呼、朝廷封赏之时,心中固然快慰。然而,一旦遇见那些阵亡弟兄的家眷,即便对方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含着泪的、或是空洞的眼神,便足以让他心如刀绞,那份荣耀瞬间变得沉重无比。
千百年来,楚霸王项羽为何不肯渡过乌江?多少将军功成名就,却不敢锦衣还乡?无外乎都是这份“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愧疚在作祟。
一念及此,杨炯亦是心有戚戚,轻声叹道:“总是要回去看看的。逝者已矣,不可复追。去看看他们的家眷,看看这片生你养你的草原,免得将来心中留下更大的遗憾,追悔莫及。”
“都怪你!”耶律拔芹突然抬起头,眼圈微红,哽咽着举起粉拳,在杨炯坚实的臂膀上捶了一下,“非要拉我回家!我说我跟李潆去兴庆府,去漠北牧场躲清静,你非不让!你……你讨厌死了!”
耶律拔芹语带娇嗔,虽是埋怨,却更似情人间的撒娇耍赖。
杨炯见她肯将心事化作这般小儿女姿态发泄出来,心下稍安,当即苦笑着,也不顾是在行军途中,猿臂一伸,竟将她从她自己的马上拦腰抱了过来,置于自己身前。
耶律拔芹惊呼一声,却已被他牢牢圈在怀中。
杨炯低头,凑在她耳边柔声道:“你若是跟她们去了兴庆府,我身边连个体己人都没有了,这万里征途,岂不寂寞煞人?
再说了,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要生几个胖小子吗?你这肚子里还没动静呢,就想跑?”
耶律拔芹听了这般露骨的情话,俏脸飞红,啐了一口,骂道:“呸!就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你多厉害呀!去一趟析津府,就不声不响抓回来两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这本事,谁比得过你呀?”
这般说着,耶律拔芹伸出纤纤玉指,戳着杨炯的胸口,“我看呀,那两位公主瞧你的眼神,都快拉出丝来了,你身边哪里还缺我这人老珠黄的黄脸婆伺候?”
杨炯知她又在借题发挥,故意拈酸吃醋,不由得哈哈大笑,将她搂得更紧,嬉皮笑脸地哄道:“天地良心!那些庸脂俗粉,加起来也比不上我的小奈棠一根手指头。我的小奈棠可是酸甜可口、水润多汁,独一无二!”
“要死啦你!光天化日,说的什么浑话!”耶律拔芹被他逗得面红过耳,羞恼之下,二指精准无比地寻到他腰间软肉,狠狠拧了一把。
“哎呦!疼疼疼!夫人饶命!”杨炯立刻龇牙咧嘴,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逗得耶律拔芹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飞给他一个千娇百媚的白眼。
笑闹过后,耶律拔芹情绪稍缓,却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张做工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小心翼翼地往脸上敷贴。
“这……这是何苦?没必要如此吧?”杨炯一愣,劝阻道。
耶律拔芹并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调整着面具的边缘,使其与自己的脸颊完全贴合。
片刻后,她转过身来,面向杨炯,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些许,问道:“怎么样?”
只见她容颜已变,成了一张颇为普通、甚至带着几分土气的草原女子面庞,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澈灵动,顾盼生辉。
杨炯故意皱起眉头,夸张地叫道:“丑死了!快还我那个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小奈棠!”
耶律拔芹被他浮夸的表演逗得掩口轻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忽地凑近杨炯耳边,吐气如兰,带着几分戏谑低声道:“哼!今晚我就戴着这面具。你若……若敢……哼!定要你好看!”
“哎!别啊!”杨炯顿时叫起苦来,“夫人,你这可是耍赖!我抗议!强烈要求归还我的美娇娘!”
耶律拔芹一挑柳眉,哼道:“怎么?你平日里不是总把‘爱的是我的灵魂’挂在嘴边吗?如今我不过是换了个模样,你就受不了了?原来你也是个以貌取人的俗人!”
“你这是强词夺理!”杨炯挺起胸膛,说得大义凛然,“夫人岂不闻:灵魂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美貌故,二者皆可抛!”
“好呀!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杨炯!”耶律拔芹闻言,再也忍不住,捂着小腹咯咯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她伸手搂住杨炯的脖子,哼道:“既然如此,今晚偏要叫你好好爱一爱我的灵魂!”
杨炯心下暗暗叫苦,正飞速转动脑筋,想着该用何等花言巧语,哄得这位心思百变的美妻放弃这奇怪的spy念头,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喧嚣吵闹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举目望去,但见远处烟尘扬起,十几个身着皮袄、骑士打扮的人,正大呼小叫地追赶着一群慌乱的羊群。
那些骑兵面容狰狞,挥舞着马鞭,口中不断叱骂。
羊群前方,三个衣衫略显破旧、但动作极其敏捷的少年,正奋力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一边驱赶羊群向营地方向逃跑,一边互相呼应,配合得颇为默契。
其中一人故意放慢速度,不时回身用长杆虚晃,骚扰、吸引追兵的注意力,另外两人则趁机拼命将羊群赶向更远处。
杨炯看得眉头紧皱,心中暗道:“奇怪,此地已近乌古论部,乃大辽腹地,怎会有如此嚣张的流寇马匪?”
他正自思索,忽觉身前一空,还没反应过来,怀中的耶律拔芹已然如一只灵巧的燕子,一个马上侧身翻腾,竟轻飘飘地落回了她自己的坐骑之上。
紧接着,耶律拔芹二话不说,用力一抽马鞭,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如离弦之箭般直奔那群骑兵冲突而去。
“姑奶奶!你又不会武功,凑什么热闹!”杨炯大惊失色,急忙高呼,“老贾!快!保护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