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凤副市长刚放下手中的文件,一抬头看到我推门进来,脸上便露出温和的笑意,说道:“朝阳啊?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事要找你。”
我赶忙快走两步,在她办公桌前半步远的位置站定,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恭敬地说:“瑞凤市长,您有什么指示?”
王瑞凤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她说话总是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感:“指示谈不上。你先说说,找我有什么事?”她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目光平和地落在我身上。
我欠了欠身,说道:“王市长,是这样,今年我们东洪县的西瓜大丰收,品相啊看着还不错。特别是几个新品种,皮薄瓤甜,口感很好。我寻思着,从县里给您挑了几个品相最好的送来,您周末回省城,正好可以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
王瑞凤听完,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她轻轻放下茶杯,说道:“你小子,倒是有心了。不过,你个县长跑到办公室来给我送西瓜?省城还缺西瓜买吗?这么大老远的,拎几个西瓜回去,沉甸甸的,多不方便。”
我立刻接话,语气显得更实在了些:“市长啊,您误会了。送西瓜可不单单是为了尝鲜。我是有小算盘的,希望您和家里人觉得好吃了,能在省委大院、省政府那边,帮我们随口提一句,推广推广。您看,当年我在平安县的时候,那高粱红酒为什么能一炮打响?不就是因为省里的领导现场考察尝过之后,觉得确实不错,后来才被定成了省政府的接待用酒嘛。这盒子上打‘省政府接待用酒’这六个字,比什么广告都管用。”
王瑞凤果然轻轻用手指虚点了我一下,带着点纠正的口吻说:“朝阳同志,是‘七个字’,不是六个字。你这数学可不像是你们家晓阳教的!”她这话带着玩笑的意味,气氛轻松了不少。
我马上顺势笑道:“哎哟,您看我这脑子,一激动就数错了。还是王市长您水平高,认真细致,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瑞凤轻笑出声,摇了摇头:“你这张嘴啊,是真会说话。怪不得省制药厂的王蓉厂长昨天还跟我说对你们东洪县的县长印象挺深刻。”
我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略带惊讶地问:“哦?瑞凤市长,您和王厂长还认识?”
王瑞凤身体向后靠了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神态放松地说:“我正想找你谈的,就是省制药厂的事。这位王蓉厂长,我们算是从小就认识的,她年长我一些,可以算是我的一个大姐。”
我适时地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兴趣:“王市长,您和王厂长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王瑞凤淡然一笑,语气平常,但话里的分量却不轻:“嗯,不仅认识。王厂长的父亲,以前还是我家老爷子的老领导。”她没明说“老爷子”是谁,但在这东原市,能让她用这种称呼的,自然只有那位在省里坐镇的赵书记。
她这话一点,我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王蓉年纪不算太大,就能在省制药厂这样的省属重点国企担任一把手,看她处事的那份从容和气度,确实是有些来历的。能作为王瑞凤副市长公公的老领导,那在省里的根基和影响力,自然非同一般。这再次印证了,在这种关键的人事安排上,门生、故旧的关系网络有多么重要。
王瑞凤看着我若有所悟的表情,又轻轻补充了一句,这话更像是在点明关系的牢固程度:“这位老领导,当年对我家老爷子,还有过提携之恩。”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意味却深长。这不仅仅是认识,是有着实实在在的恩情在里面的。
我心中更是凛然,态度也越发谨慎起来,压低了些声音说:“市长,那我还冒昧地去打扰王厂长,真是有些唐突了。早知道她和您是这样的关系,我怎么也得先来向您详细汇报一下再去。”
王瑞凤拿起桌上纸扇,慢慢扇着,一股淡雅的、说不清是香水还是什么护肤品的自然香气随风飘来。她继续说道:“你走了之后,王厂长就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对你们东洪县的印象不错,特别是你们为了招商,连午饭都顾不上吃,重点给她介绍了你们县那个在建的火力发电厂的情况,觉得你们是做了功课的。”
我赶紧接话:“发电厂的事,是我们反复论证过的优势。省制药厂对电力供应稳定性和质量要求极高,我们县新建的这个电厂,如果能同步建成,甚至提前投运,对制药厂未来的连续生产是个重要保障。”
王瑞凤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是啊,稳定的能源供应是企业落户的重要因素嘛。王厂长在电话里也提到了这一点。不过,她也随口问了我一句,说最近去拜访她的,大多是厅局级的领导,各地市的一二把手也不少,像你们东洪县这样以县政府名义直接去的,倒是独一份。她半开玩笑地问,咱们东原市对省制药厂这个项目,到底是高度重视呢,还是觉得不太重要?”
我立刻表态,语气诚恳:“王市长,这话可严重了。东原市对省制药厂项目绝对是高度重视,上下一致的。刚刚市政府开会,明天于书记就要亲自带队去省制药厂汇报工作,争取项目。市长,您明天是不是也一起去?如果您去的话,一定得帮我们东洪县多美言几句。我在王厂长面前可没敢说大话,只是实事求是地介绍了情况,特别是发电厂项目已经开工建设这个事实。”
王瑞凤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通达:“你呀,现在也学会这套了。我明天不去。”她看我有些错愕,便解释道:“这个项目,市里明确是由登峰副市长在牵头负责,主要属于招商引资和工业经济范畴。我虽然是常务,但分管工作各有侧重,过多介入,不太合适。这也是尊重登峰市长嘛!”
我知道有些话必须说得直白些,才能试探出真实想法,便壮着胆子,带着点晚辈对长辈的关切语气说:“王市长,我多说一句,您别怪我交浅言深。我感觉……您来了东原之后,特别是最近,处事风格比刚来时……似乎更讲究这些分寸了。”
王瑞凤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坦诚和反思:“朝阳啊,你说到点子上了。以前嘛,可能确实有些地方考虑不周,显得不够成熟,也不太懂得充分尊重其他同志的意见和已有的工作惯例,估计无形中也得罪过一些干部。有些规矩,它能存在,自然有它的道理。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做得不对的地方,发现了就要改嘛。所以我现在啊,特别注意这方面,要充分尊重班子其他成员。”她这番自我剖析,说得恳切,丝毫没有副市长的架子,反而让人感到一种真诚。
领导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坦诚自己的变化,我再坚持就显得不识趣了。“市长,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只是……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啊。这么好的机会,于书记要是能请您一起出马,把握肯定更大。我们也盼着您能再去帮我们敲敲边鼓呢。”
王瑞凤看着我,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敲边鼓?我看就不用了吧。”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美言几句嘛,我已经在电话里帮你说过了。而且,不只是美言几句。”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清晰地说道:“王厂长那边,我已经跟她沟通好了。省制药厂的这个分厂,就定在你们东洪县了。”
这话如同平地一声雷,脑子顿时懵懵的,我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王瑞凤副市长,就这么举重若轻地,在闲谈般的对话中,轻飘飘地一句话,就把一个能让多个地市争得头破血流的省属重点国企项目落户问题,给解决了?
我因为激动和惊讶,声音都有些发紧:“王市长,您……您这话……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吧?”这话问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失态。
王瑞凤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高深莫测的笑容,语气平和:“朝阳同志,你觉得,我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跟你开玩笑吗?”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脑子还是有些乱:“可是,王市长,这……这不合程序啊?我们才去汇报了一次工作,市里的领导、省厂的考察组都还没到我们东洪县去看过呢?不是说东宁市也在全力竞争,咱们于书记明天还要亲自去省里争取吗?这……这怎么就定下来了?”我一连串问出心中的疑惑。
王瑞凤端起茶杯,又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朝阳啊,你在基层也历练这么久了,有些工作,尤其是像这种投资规模大、影响深远的项目,很多事,其实在台面下,早就有了基本的意向和框架了。所谓的考察、论证,很多时候是走一个必要的程序,是对各方的一个交代。这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些需要遵守的‘规则’的一部分。你都是当县长的人了,这些道理,不应该不明白吧?”
我被王瑞凤这番直白而又深刻的话点醒,一时有些哑然,同时也为她如此的坦诚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王瑞凤看我还在震惊中没完全回过神,便又笑了笑,用一种略带调侃的语气说:“怎么?觉得用几个西瓜,换回来一个制药厂,这买卖太划算了,有点不敢相信?”
我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巨大的喜悦和感激涌上心头,我连忙站起来,语气激动地说:“哎呀!瑞凤市长!您这……您这可真是……这让我说什么好!您这真是雪中送炭,解了东洪县的燃眉之急!这份恩情,我李朝阳,代表东洪县一百万老百姓,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一个大型国企的落户,对东洪县的意义太大了。
王瑞凤摆了摆手,神态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和严肃:“坐下说,坐下。不需要你报答我什么。你要报答的,是东洪县的百姓。把这个厂子引进来之后,后续的配套、服务、保障,你们县政府要跟上,要确保企业能顺利落地、投产、见效,真正带动当地发展,造福一方百姓。这才是根本。把事情办好了,就是对我,对市里最好的报答。”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解释道:“这件事,如果完全摆在桌面上,按照纯经济指标和区位条件来比,省内符合条件的县市确实不止东洪一个。但我出面打了个电话,这个面子,王厂长总是要给的。再加上舒清,之前也跟王厂长通过气。王厂长是个有智慧、有决断的人,综合考虑下来,觉得你们东洪县有发电厂这个潜在优势,干部也有诚意,选择你们,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这事儿能成,是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我自然明白王瑞凤话里的深意。她和二嫂舒清同时出面,这背后蕴含的信息量是巨大的。这几乎等同于暗示,省委书记和省长两方面的力量,在无形中都为这个项目站了台。尽管书记和省长本人可能并不知晓这件具体的事,但力的策略,在官场中是一种常见且高效的运作方式。
我努力平复心情,想到一个现实问题,试探着问:“市长,那……既然都已经定下来了,明天于书记他们是不是就不用再去省制药厂了?也省得兴师动众的。”
王瑞凤听了,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点拨的意味:“哎!朝阳,我刚才白跟你说了?台面下的规则,是上不得台面的。明面上的程序,该走到位的,必须一步不差地走到位,而且还要走得漂亮。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没立刻回答,仔细琢磨着她的话。
王瑞凤继续耐心解释道:“于伟正书记亲自带队去拜访,这是代表东原市委、市政府的最高诚意和重视程度。省制药厂最终‘选择’落户东洪县,这对于书记来说,是他亲自出马争取来的重要政绩,脸上有光,在市里的威信也会更高。这相当于王厂长也给了于书记一个天大的面子,以后工作上也好协调。反过来,于书记也会记王厂长和东原市一个人情。而私底下呢,王厂长既给了我面子,也给了你二嫂舒清面子,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你觉得,于书记明天的拜访,是不是非常有必要?王厂长会不会高度重视这次会面?”
听到这里,我豁然开朗,心里那点疑惑彻底烟消云散。王瑞凤这一番话,真是把这里面的门道点透了。表面上看起来是于书记带队争取来的项目,实际上关键环节早在更高层面、通过更隐秘的渠道疏通了。公开的程序是对规则和各方体面的维护,而真正的决策往往在幕后就已经完成。这种明暗结合、各方都能满意的结果,才是高水平的运作。
我由衷地叹服道:“市长,您这一说,我真是茅塞顿开!今天无论如何,我也得请您吃顿饭,略表心意!”
王瑞凤心情似乎也不错,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吃饭啊?晓阳前阵子好像跟我提过,城管局还是建委来者,后面新开了家东北菜馆,说味道挺地道。正好今天晚上我没什么安排。这样吧,你叫上晓阳一起,你们两口子请我吃这顿饭,我倒还能心安理得一些。”
这边,王瑞凤随即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了个号码,简单说了两句。不到一分钟,晓阳就推开门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笑:“瑞凤市长,您找我?呀,朝阳你也在这儿。”
王瑞凤笑着说:“晓阳,你来得正好。今天啊,你们两口子得请我吃顿饭。”
晓阳一听,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走进来说:“真的?瑞凤市长,我可邀请您多少次了,您总说忙。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您这可有点偏心啊,朝阳一来您就答应了。”她语气带着熟稔的撒娇意味。
王瑞凤笑道:“咱们都得听‘地方大员’的安排嘛。”
说笑着,晓阳就很自然地拿起王瑞凤放在沙发上的手包。我们三人一起走出办公室。刚出门,对面市委常委、副市长臧登峰的办公室门也恰好打开。只见臧登峰副市长和副市长郑红旗前一后走了出来。
郑红旗在担任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期间,臧登峰就是计委主任,是他的直接领导。后来臧登峰升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郑红旗也晋升为副市长,两人都算是前任市长齐永林在经贸系统培养起来的骨干力量,关系一直比较密切。
几人碰面,自然是一番热情的寒暄。臧登峰副市长年纪稍长,气质儒雅,他笑着对我说:“朝阳同志,正好遇到你啊。明天上午八点,于书记带队去省制药厂,你准时到市委大院集合,我们一起出发。”他作为此次考察的具体负责人,交代得很自然。
我看了眼瑞凤市长,连忙点头应下:“好的,登峰市长,我一定准时到。”
臧登峰交代完,便很自然地与王瑞凤副市长并肩往前走,他稍稍侧过头,用不高但周围人能隐约听到的声音问道:“瑞凤市长啊,你跟省制药厂的王蓉厂长……认识吗?我打听了一下,王厂长早年好像也在大院生活。”
王瑞凤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语气平和地回答:“登峰市长您记性真好。是,认识是认识,毕竟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不过后来工作领域不同,联系也不算特别多,算是认识而已。”
瑞凤市长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认识,又轻描淡写地拉开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