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阳在电话里的措辞极为谨慎含蓄,字斟句酌。
然而,凭借多年在基层官场历练出的敏锐直觉,我早已明白了晓阳的意思,窥见了事情大致的轮廓与终局。周宁海此人,我曾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是个精干利落的中年官员,年纪大约在四十五左右,正是一个干部经验、精力与野心都处于巅峰状态的黄金时期。
东宁市与东原市,如同省域经济版图上的一对难兄难弟,长期以来在省内经济发展序列中同处中下游位置。但若细究起来,东宁市依托其区位优势和尚未充分开发的资源潜力,未来的发展想象空间似乎要比偏居内陆、产业结构相对传统的东原市更为广阔一些。
按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条放之官场商海皆准的朴素定律,周宁海实在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动机,放弃东宁市常务副市长这个极具分量的实权位置,平级调任至东原市担任市委副书记。
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便是此次调动并非终点,而是一系列精心布局中的关键落子。周宁海的下一步,极有可能是为接任东原市市长铺路搭桥。这步棋的背后,显然有着更高层级力量的运筹与考量。
然而,东原市的政情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盘根错节。坊间早已有风声悄然传递,说是王瑞凤下一步的目标直指接替张庆合出任市长一职。平心而论,以王瑞凤多年积累的政绩、能力以及在省里的人脉网络,她完全具备担当此任的资格。
但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是,自49年以来,放眼全省,尚未有一个地级市的政府主官由女同志担任。这层看不见的天花板,虽未明示,却真实存在。
我暗自揣度,即便是位高权重如赵书记,在拍板定夺之际,恐怕也不得不权衡各方观感,考量这“破天荒”之举可能带来的舆论涟漪与潜在影响。
看来瑞凤的市长之路,本就存在不确定性。如今周宁海的空降,使得下一任市长的人选之争,陡然增添了更多的变数与扑朔迷离的色彩。
下午三点的会议,意味着时间还比较宽松。好在,开会前提前抵达市委大院,借汇报工作之名,与市领导进行一番“非正式”的沟通,这是各级领导干部心照不宣、娴熟运用的常规动作。其妙处在于,既能自然而然地增加与领导的接触频率,加深情感联系,又避免了过于直白的功利色彩,保持了官场交往中的含蓄与体面。
在机关食堂草草用完午饭,县公安局党委书记田嘉明却步履匆匆地赶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正站在洗手池边,手持搪瓷茶缸,细致地刷着牙。这是晓阳再三强调并监督我养成的习惯,用她的话说,领导干部的形象体现在方方面面,口腔卫生亦是重要一环。因口腔异味而留下不佳印象,实在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我含着满口泡沫,朝田嘉明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在沙发上坐下。
漱口之后,我将水吐在门口小花园里,阳光下,飞溅的水珠划出一道短暂的微型彩虹。刚用毛巾擦完脸,县委副书记焦杨便推门而入。他看到田嘉明在场,脸上立刻堆起熟稔的笑容,主动打招呼道:“哟,田书记也在啊。”田嘉明略显局促地站起身,脸上挤出笑容回应着:“焦书记,您忙。”
我放下毛巾,看向焦杨,直接切入主题:“焦书记,怎么样?处长回话没有?”关于联系省制药厂的事,焦杨之前提过他在省城有些关系。
田嘉明见状,很识趣地作势要往外走,以示回避。焦杨却笑着拦阻道:“田书记,您不是外人,坐下坐下,谢谢你们公安局的西瓜啊。”
接着焦杨转向我,语气轻松了几分:“县长,我大哥回话了。他本人不认识省制药厂的,但他有一位经常一起打篮球的朋友,是省卫生厅政策法规处的处长。这位处长已经答应帮忙牵线搭桥,据说已经跟省制药厂那边的相关同志通过气了。”
“哦?已经联系过了?效率这么高?”我有些意外,这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期。
焦杨笑了笑,解释道:“现在通讯发达,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初步沟通。关键是后续的实质推进。”
我追问道:“处长那边具体是怎么反馈的?省制药厂方面是什么态度?”
焦杨略一沉吟,措辞谨慎地说:“具体细节我大哥也没说太细,但听意思,大概是表达了在同等条件下,会优先考虑我们东洪县的可能性。”
我微微蹙眉,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焦杨啊,你提到的这个‘同等条件之下优先照顾’,这个口径可是留有相当大的余地和弹性啊。”这话听起来像是支持,但限制条件太多,在实际竞争中往往显得力度不足。
焦杨坦然地点点头,神情颇为实在:“县长,您说得对。咱们得现实一点看问题。我大哥毕竟只是一位处长,他那位朋友,政策法规处的也只是个处级干部嘛。而省制药厂是正厅级单位,他们厂里基建处的处长,手握实权,也是正县级的企业领导。人家不一定卖省厅这个面子,这里头变数不小。”
焦杨的分析直截了当,合情合理。我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的确,有齐永林市长亲自打过招呼,如果省制药厂的王蓉厂长已经倾向于在曹河县设厂,那么东洪县若没有更具竞争力的独特优势,仅凭卫生厅一位政策法规处处长的“招呼”,恐怕很难撼动已有的格局。
“焦杨啊,你这番话提醒了我。”我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们之前‘投石问路’的思路是对的,但石头分量还得加重。这样,我马上要去市里开会,等我开完会,亲自给再打个电话。”
焦杨用手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应道:“好的县长,那先这样,我中午还得回家一趟。”
焦杨离开后,办公室主任杨伯君立刻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道:“县长,车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我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田嘉明,他似乎一直有心事。我问道:“嘉明书记,你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田嘉明试探着向前半步,语气带着请示的意味:“县长,您这是要外出?”
“嗯,去市里开个会,说不定还得准备做检讨呢。”我半开玩笑地说,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田嘉明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县长,我确实有个案子上的情况,想向您做个简要汇报。”
我立刻摆了摆手,语气温和但立场明确:“嘉明啊,案子上的具体业务,我向来是充分信任你们公安局的,不越级指挥、不干预调查。我只要最终的结果:依法依规,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从重从快处理,消除影响,稳定民心。过程中的专业判断和侦查措施,你自己把握分寸就好。”
田嘉明看我行程紧迫,脸上掠过一丝犹豫,欲言又止。便补充道:“嘉明啊,今天上午的常委会上,关于你的推荐使用问题,已经顺利通过了。丁书记在会上对你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非常维护你啊。”
田嘉明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仿佛那“维护”二字背后,蕴含着某种足以让他安心或者期待的承诺。他连忙说:“感谢县长和丁书记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我将田嘉明送到办公室门口。杨伯君已经抢先一步为我拉开了桑塔纳轿车的车门。我弯腰坐进后座,降下车窗,对站在车旁的田嘉明最后叮嘱道:“嘉明,好好干。进了县委常委,担子就更重了,全县的政法工作,尤其是当下的稳定大局,可就压在你肩上了。”
田嘉明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追问道:“县长,您下午会议结束后还返回县里吗?”
我看了看天色,估计道:“今天下午估计是回不来了,会议时间说不准,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田嘉明站在车窗外,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没再说什么。这时,司机谢白山缓缓启动车辆,驶向县委大院门口。
车子驶出一段距离,谢白山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自言自语般嘀咕道:“李县长,我看田书记今天找您,像是有挺重要的事要说呢。您看这大热天的,他还站在原地没动窝。”
我闻言扭头,透过车后的玻璃望去,只见田嘉明确实还站在原地,烈日之下,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那姿态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执拗与心事。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时间确实尚算宽裕。这时,坐在副驾驶的杨伯君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县长,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今天上午,我听办公室的同志闲聊说起,马关乡的干部群众代表,自发组织起来,抬着西瓜、捧着锦旗,到县公安局去感谢田局长。说保住了下游好几个乡镇。听说那锦旗是老乡们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情意很重。”
田嘉明此次在抗洪中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赢得了不少民心。我略一沉吟,当即吩咐道:“白山,前面路口方便的话,调头回县委大院。”
谢白山应了一声,在前方道路开阔处,熟练地一把方向将车头调转过来,重新驶回大院。然而,等我们回到原处,田嘉明早已不见了踪影。
“估计是去找丁书记汇报工作了。”我叹了口气,“也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走,去市里。”
汽车再次驶上通往市区的东光公路。路上,谢白山打开了车载收音机,里面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我靠在座椅上,手指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敲击着膝盖闭目养神,脑中却思绪万千。过了一会儿,我像是无意间提起,淡淡地问道:“伯君啊,最近是不是有了想出去独挡一面的想法?”
我看不到前排杨伯君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车内安静了几秒,杨伯君才缓缓转过头,语气带着些不好意思:“县长……杨县长都跟您汇报了?”
我笑了笑,语气尽量显得随和:“伯君,你跟了我这么久,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沟通嘛。既是上下级,也是共同奋斗的同志,有什么不好说的?”
杨伯君挠了挠头,年轻人的坦诚终究盖过了官场的拘谨:“县长,说实话,能一直跟着您学习、工作,我是非常乐意的。您也知道,我学到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但是……但是齐叔叔和雷阿姨那边,虽然同意我和晓婷的婚事,可他们家家境毕竟摆在那里。我现在的工资收入……说实在的,心里有点打鼓,怕以后委屈了晓婷,也怕让人家瞧不起。”
我理解他的压力,试图开导他:“你和晓婷都有正式工作,双职工家庭,在东洪这地方,只要规划得当,生活是不会成问题的嘛。”
杨伯君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苦涩:“县长,不瞒您说,我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己用,一份拿回家,还得攒一点准备结婚……实在是捉襟见肘。所以我想着,如果能有机会到像县石油公司这样的效益好的单位,哪怕先做个副职,收入也能提高一大截,先把家里的经济基础打扎实一点。将来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是愿意回到行政序列,为县里多做贡献。如果没机会,我也认了,至少把家庭担子挑起来了。”
听着杨伯君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我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刚参加工作时面临的窘迫。年轻人有担当,想为家庭负责,这是好事。我沉吟片刻,问道:“石油公司那边?考虑好了吗?”
杨伯君显然深思熟虑过:“县长,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资历,直接担任一把手肯定不够格。如果能去县石油公司担任个副总经理,我就很满足了。石油公司的待遇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我先解决经济上的后顾之忧,把家安顿好。以后……再看组织安排和机遇吧。”
我这个时候想起了晓阳说的话,只有先经济独立,才能思想独立。
我看着他,语气诚恳:“伯君,你能为家庭长远考虑,这说明你成熟了嘛。不过,工作安排是人生大事,机会往往转瞬即逝。县里尊重个人意愿,但也要从工作大局和你的长远发展考虑。你的资历虽然主持全面工作稍显不足,但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你先去相关岗位主持一段工作,作为锻炼和考察。如果你的能力得到认可,群众基础好,下一步再正式任命也就顺理成章了。当然,这事儿你得和家里,特别是要和永林市长那边沟通好。”
杨伯君的语气里带着感激:“哎呀,县长,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晓婷她也问过齐叔叔和雷阿姨的意思,他们都表示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说只要我觉得对发展有利,他们都支持。”
我点了点头:“那行,你自己再慎重考虑周全。考虑好了,正式向组织提交报告。我会先和焦杨部长通个气,听听组织部门的意见,再上会研究。”
谢白山专注地开着车,但眼神不时警惕地扫向后视镜。前面出现一辆载着两人的摩托车,他明显紧张起来,方向盘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