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闻姝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甜汤,好喝不腻。
沈翊说:“我想把王府修葺一番,想让你帮我看看,哪些你觉得不好的就替换掉,还有府中的账簿,我也看不懂,想要你帮我盯着点。”
“这……四哥,你这是要把王府交给我管?”闻姝倒吸了口凉气,“我不会啊,偌大的王府,光是丫鬟小厮都有几百人,我哪管得过来。”
况且她名不正言不顺,这本该是他未来王妃的差事。
“不会可以学,我如今没王妃,不日皇上或许就要给我派差事,既要管朝中之事,还要管家宅,忙不过来。”沈翊嘴角一压,一副烦忧的模样。
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闻姝现下在四哥这吃得肚儿溜圆,可不就是嘴软,瞧着四哥眉头紧蹙的模样,她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沈翊是最知道怎么拿捏闻姝的,继续说道:“再则学管家于你日后也有好处,待你嫁了人,便不会两眼一黑,被旁人钻了空子,那罗管家精于此道,有他教你多好。”
“学习新技艺”的确让闻姝忍不住心动,高门贵女向来十几岁就开始学着管家,听闻大姐姐十二岁就开始管世贤院,出阁后交给了闻妍管,闻婉也在赵姨娘的帮助下,管着南竹院。
而兰苑拢共才多少人,她就是想管也管不出什么门道来,所以虽然学了算数,却没管过家,更是没经手过数额巨大的账簿。
如今有这样一个锻炼的机会,闻姝哪里舍得拒绝?
“我若是管不好怎么办?”闻姝雪白的贝齿咬着嫣红的唇,这可是王府啊,不是自家院子,没管好会丢了四哥的脸。
“还没做你就这样没信心?”沈翊挑了下眉梢,“你从前可不是打退堂鼓的性子。”
闻姝手里捏着瓷匙,一下一下地搅合着碗里的甜汤,犹豫半晌点了点头,“好,那我就试试。”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若是能把王府管好,日后出阁管别的那不是小事一桩。
“行,”沈翊得逞,嘴角扬起一抹笑,“明日我让管家把账簿送到兰苑去。”
闻姝瞧见四哥的笑,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掉进了猎人为野兽准备的陷阱一样,可四哥总不会害她,闻姝稍稍安心。
不过这心没安下去多久,又给提上来了。
她当账簿就是几本记录来往开支的册子,结果罗管家是着人擡着箱子来的,整整两大箱子,上百本杂七杂八的账簿,什么庄子、铺子、田地、宅院……简直要把闻姝给埋了。
闻姝目光幽怨地望着四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沈翊把玩着踏雪的尾巴,笑意盎然地鼓励她,“小七好好干,四哥看好你。”
踏雪也应景地叫:“喵~”
沈翊挥了挥踏雪的爪子,“你瞧,踏雪也觉得你能行。”
闻姝:“……”
闻姝起初是真觉得自己不行,王府的账簿整理的还算井井有条,可是那些庄子田地的各不一样,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天下来,她眼前全是银子数额。
她手上银钱太少,这些账簿随便一个拉出来,都比她银钱多,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多银子,闻琛输掉的四万两都不算什么了。
这几日她除了去请安,一步都没踏出过兰苑,去请安时章氏等人待她的态度倒是比之前好得多,晓得沈翊近日待在兰苑,还叮嘱她好生招待燕王。
沈翊和闻姝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本不该这样亲近,可兴许因为从前是兄妹,倒无人觉得沈翊现下还待在兰苑有何不妥,闻姝自个也没觉得有什么。
她唯一恼的就是她没日没夜地看账簿,四哥抱着踏雪在竹躺椅上睡觉!
偶尔擡头瞧见,闻姝都有种想上前把躺椅踹翻的冲动,四哥也忒享福了。
但没过多久,闻姝就不这样觉得了,因为皇上给沈翊下了任命,派他去各地巡查税粮,如今七月底,各处的麦子都收的差不多了,税粮也开始征收,这是个苦差事,要去太多地方,连轴转,颇为辛劳。
沈翊就知道自己清闲不了多久,所以才趁着这段日子多睡觉,临走前一天,他和闻姝说,“王府里的事你照旧管着,有什么难处理的找罗管家,我已安排妥当。”
整个燕王府如今都晓得,闻姝是燕王殿下最亲近之人,个个尊敬得很,不敢拿乔为难她。
“我这边差不多上手了,有罗管家帮忙,应当无碍。”最初是累点,但学到了技巧,就来了兴致,看着这些账簿,仿佛能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哪有人不爱银子的。
沈翊颔首应着,“嗯,今日听闻卫将军升了正二品的建威将军,卫家许是会摆酒设宴,应当会请你,若是宴席上有人奉承你,你也不必觉得惶恐,与她们敷衍着便是。”
闻姝的胆子不算小,但拘在兰苑这方小小的天地里,见过的大场面少,沈翊就想让她出去多见见世面,毕竟来日是要做王府主母的。
“卫将军又升了呀,太好了,如黛必定高兴。”闻姝合掌而笑,为好友欢喜。
“我归期未定,你自个在家小心些。”若是可能,他倒想把人给带上,但现下还不合适。
闻姝扁了扁嘴,担忧地说:“四哥,我在家好着呢,你在外边要小心。”
他出去了,八月十五必定是回不来,闻姝进了里屋,从箱笼里翻出她早就准备好的生辰贺礼,“这是我给你做的衣裳,本想你生辰给你的,你夜间试试看合不合身。”
闻姝也是后边才晓得,八月十五,不仅仅是四哥娘亲的忌日,更是他的生辰,但因为那日特殊,四哥从没过过生辰,闻姝也是前一日把贺礼给他。
闻姝所拥有的东西不多,给他做一身衣裳,更为实用。
沈翊接过衣裳,玄青色的底,袍子上绣着墨竹,文雅又精致,这些年,闻姝给他做过很多衣裳、袖袋、荷包,其实两人早已分不清了。
都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沈翊没了慈母,但幸好他还有闻姝,亦会用一针一线为他的远行而牵挂。
“四哥,那你的冠礼怎么办?”闻姝才想起来,沈翊今年是二十岁生辰,大周男子二十加冠,以示成年。
沈翊捧着衣裳,无所谓道:“往后再说,不过是一个形式,无关紧要,先生早就给我赐了字。”
十岁那年,外祖父病危,最担忧他与母亲,先生便与外祖说往后会看顾他们母子,还给沈翊想好了表字——从昀。
‘昀’是日光的意思,先生希望沈翊来日能坦坦荡荡生活在日光下,先生早知沈翊的身份,只不过沈翊明白的太晚,先生已经不在了。
沈翊次日离府时就穿的这身新衣裳,闻姝瞧见果然喜欢,上下打量,“正好合身,四哥穿着把衣裳的料子都衬得更贵了。”
“你手巧。”沈翊招了招手,从后边走过来一个十七八的女子。
沈翊说:“这丫鬟会点拳脚功夫,你留在身边,外出带上她。”
闻姝本没觉得四哥离京多伤感,可四哥如今安排的这样周到,她反而眼眶有些酸,强忍住泪意点头,“好,我记得。”
“凌盛,出门在外,四哥劳你费心。”闻姝看向凌盛。
凌盛双手抱拳,说:“姑娘放心,属下明白。”
闻姝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好了,不早了,四哥你快去吧,别误了脚程。”
“行,等我回来。”沈翊擡手摸了下闻姝鬓间的兰花簪,随后转身离府。
闻姝站在原地看着,等四哥的身影不见了,她才垂下目光,心里头空落落的,莫名有种新婚夫妻离别的酸楚,闻姝一想便觉得好笑,许是因为她与四哥相处惯了,亲人远行,难免忧虑。
四哥留下的那个丫鬟力气颇大,要三个人才能擡起的箱子,她一个人就行,她让闻姝给她取个名字,就是想跟着闻姝的意思,闻姝便取了“星霜”二字,和月露凑个对。
四哥离京,闻姝便不怎么出门,大多数时候都是窝在兰苑看账簿,这时才觉得四哥交给她的差事也挺好,能打发时间,每每她看账簿时,踏雪就窝在一旁酣睡,她时不时瞧见,好似四哥还在身边。
偶尔也从西北角门前往燕王府,王府不是旧宅子,但有些地方确实得改改,比如正厅里摆了一整面的铜制烛台,瞧着像是一棵树,树上开着枝丫,每个枝丫上摆着一个烛台,夜间摆满蜡烛,着实美观。
但四哥不喜明火,闻姝便吩咐着:“我不喜明火,这般的烛台都替换了,还有透明镂空的灯盏也撤下,夜间不想见着一丝明火。”
“是,”王府的一等丫鬟竹夏忙应承,“奴婢这就让人撤了。”
闻姝一边走一边说些她能想到的,既然四哥让她上手,她就不推辞,来到府中“莲池”旁,她望着满池荷花,想起了那日和四哥泛舟湖上,许是画舫行得慢,她倒是不晕船,还格外惬意。
“让人在那边修个九曲回廊,”闻姝指着没荷花的那一侧说道:“建座湖心亭,要适宜读书习字的大小。”
夏日清晨在满池荷香中看书,也是美事一桩,四哥常常在北苑的亭中待着。
无论闻姝如何安排,竹夏都一一记在心里,从未辩驳,顶多就是问清楚些闻姝想要怎样的效果。
燕王殿下早已吩咐过,见七姑娘如见他本人,谁也不敢怠慢。
走了许久,闻姝累了,坐下来歇会,就有丫鬟送上了茶点,闻姝指了指点心对竹夏说,“你跟着我这么久也累了,吃点心。”
“谢姑娘赏。”竹夏行礼道谢后用帕子拿起一块点心,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拘谨。
闻姝瞧着她这样喜欢的紧,王府就是王府,丫鬟都是别处见不到的。
闻姝起初还忐忑,怕自己身份不够,见过的世面也少,会镇不住人,可来了几次王府,她便觉得王府里的丫鬟仆役太懂规矩,用不着她镇,也或许是四哥早就已经“镇”过了。
***
永平侯离京,但侯府依旧热闹,闻婉和江允淮的亲事定在九月,闻妍和魏家的亲事定在十月,府里边都在忙,倒没谁想的起闻姝,她也乐得自在。
南竹院还在禁足,侯爷又不在府里,今年连仲秋家宴都没摆,各自过节,闻姝傍晚时分去北苑给四哥的娘亲上了三炷香。
从前还当四哥娘亲去世许是天灾,但现下再想,只怕是人祸,四哥身上,背负着太多,也不知何时有人能与他分担一二。
仲秋节后,卫家设了个赏秋宴,实则就是庆贺卫将军高升,也邀请了永平侯府,并且送了两份帖子来,一份是给永平侯夫人,还有一份是单独给闻姝的,卫如黛怕永平侯夫人不让闻姝出门,便特意分开。
这次章氏不仅仅带着闻妍,还带上了闻琅,至于闻琛尚在禁足,自然是出不来的,闻婉和闻姝走在后边,这一次,闻婉没再和闻姝争先,因为闻婉知道自己争不过。
才进卫家的门,卫大夫人便迎上来,和章氏说了两句话,就笑着看向闻姝,“七姑娘来了,如黛老早就等着姑娘,我让人迎姑娘去如黛院里。”
闻姝莞尔,垂首屈膝道:“那便有劳大夫人了。”
闻姝又对章氏行了礼,才跟着卫府的丫鬟离去。
闻婉看着这一幕,指甲掐进了掌心,几乎要磨破血肉,如今的闻姝比闻妍还要得意,卫大夫人可没和闻妍说话。
即便闻姝和卫如黛相熟,可卫大夫人待闻姝也太客气了,谁看不出来是因着燕王的关系。
如今皇上就三个长大的皇子,四皇子只是个郡王,皇上甚少在意,是个不受宠的,从前最得意的是瑞王,可如今燕王横空出世,无论是从皇上赐的封号,还是赏的府邸来看,皇上都是爱重燕王的。
定都谁不是人精,最会见风使舵。
章氏自然也恼闻姝将闻妍的风头压了下去,可她自个也因为燕王受益了,今日上前来攀谈的夫人比之前多,也比之前更为和善,拉着她的一双儿女夸了又夸,顺道提提燕王,说她好福气,能养育燕王殿下多年。
章氏一边把脸笑僵,一边听得心里呕血,是她有眼无珠,没瞧出来沈翊有这般造化,若是从前待沈翊好一些,今日她便真有众人所说的“好福气”了。
只是世间哪有后悔药。
闻姝在如黛院里待了半晌,说了些闺房话,“前几日徐伯母上门提亲,我伯娘已经答应了。”
“怪不得你今日看着喜悦,这是好事成双啊,卫将军高升,你也定亲了,真好。”闻姝欣喜地说道。
卫如黛面色羞红,“之前他不来提亲,我担心他反悔,如今他来了,我又有点怕,我怕自己做不好别人的媳妇,徐家也没分家,一大家子人呢。”
卫如黛在家里野惯了,人人都纵着她,成了婚,做了别人的媳妇,可就不一样了。
闻姝明白她这是近乡情怯,“你也是徐家看着长大的,你什么脾气他们还能不知道嘛,徐公子又这样心仪你,必不会为难你。”
卫如黛点点头,“徐伯母待我一直挺好的。”
“是啊,我是真羡慕你,能与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闻姝拉着卫如黛的手叹道:“我的良人,却不知在何处。”
大周儿女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卫如黛和徐音尘这样婚前就心心相印的太少了。
“你有心仪的男子吗?”卫如黛问。
闻姝摇头,不知为何,她竟想起了四哥,四哥是她遇到过最优异的男子,无论从长相,文采,武功等方面,都是上乘,瞧见别的男子,忍不住想拿来和四哥对比一番,最终自然是四哥赢了。
“也不急,”卫如黛说,“缘分这种事天注定,慢慢来。”
闻姝心想也是,一切等四哥回来再说吧。
闻婉即将出阁,即便从前再有嫌隙,闻姝还是在她出阁的前一天去了南竹院,给她添妆。
闻姝备下的礼不轻不重,明面上过得去就行,她送完礼就打算走,闻婉忽然说:“闻姝,我没你漂亮,也没你命好,可如今还是我嫁去江家。”
闻姝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回头望着她,“你觉得我命好吗?”
命好到从小没了娘亲,也没父亲疼爱,被众人欺凌,过着比丫鬟还不如的日子,如今落在闻婉的眼中竟成了她命好?何其可笑!
闻婉目光嫉恨,“你若非命好,怎可能攀得上燕王?”
闻姝挑了下秀眉,哂道:“四哥在府里多年,我没拦着你吧?”
“你——”闻婉被噎得哑口无言,是,燕王在侯府多年,就像蒙尘的珠玉出现在自己面前,却被自己一脚踢开,最终被旁人捡去,才晓得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要让人如何平得下这口气呢?
闻婉怒目而视,“就算你攀上燕王又能如何,我马上就要嫁给表哥了,江家高门显贵,我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少夫人,我知道表哥想娶你,可那又怎么样,如今是我成了江少夫人,不是你!”
闻婉靠近闻姝,眼神变得疯狂,她低声说着:“那晚表哥本是想与你成了好事,逼迫姑母答应娶了你,可我抢先一步,事在人为,我就是要嫁的比你好!”
“你看啊,这些聘礼,都是江家送来的,这些都是我的了。”闻婉指着满屋的红木箱子得意道,仿佛终于赢过了闻姝一样。
闻姝只觉得无趣,摇了摇头,说:“我从未想过要嫁给江允淮,既然这一切是你自己求来的,那便祝你好运。”
说完,闻姝转身离开,不欲多加纠缠。
闻婉听着这句话,却像是定住了,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去,变成茫然,她费尽心机谋划来的亲事,本以为胜过了闻姝,却不想闻姝根本没想嫁给江允淮,那她在炫耀什么?
***
闻婉出阁后不久,就是闻妍出阁,比起闻婉的婚事,身为侯府嫡女,又有皇后赐婚的闻妍大婚,要铺张热闹得多,宾客迎来送往,侯府处处都是人,连闻姝也被章氏喊来接待客人。
闻妍出阁,闻娴这个大姐自然要回来送嫁,闻娴的丈夫,昌国公世子也来了,这还是闻姝第一次见这位大姐夫。
五年前大姐出阁时闻姝还小,没到前边来凑热闹,后面大姐带大姐夫回门,也是世贤院的人聚一聚,自然不会喊上闻姝,她也就一直没见着。
今日见着才觉得是如此的……不匹配。
章氏有副好相貌,永平侯也是俊儿郎,两人生的孩子自然不差,闻娴和闻妍虽比不得闻姝,却也是美人,可这般美人,嫁的昌国公世子竟是又矮又胖。
月露瞧见都惊呆了,小声说:“大姑娘也真是豁得出去。”
“婚姻大事,兴许大姐也没法做主吧。”闻姝收回了目光。
昌国公府是开国老臣,颇受皇上敬重,因此再不匹配的相貌,也会被人赞一句天作之合。
闻妍出阁没几天,就到陶绮云出阁,这些日子定都的喜事当真是扎堆。
闻姝送了陶绮云一对龙凤镯当添妆,自然不是她的,她可没这般贵重之物,是从燕王府的库房里选的,她给四哥打理王府,挑了一件四哥的宝贝,四哥应当不介意吧?
四哥要是介意的话,她多做几次点心给四哥就好咯。
反正闻姝从库房里取走龙凤镯的时候,罗管家并未阻拦,还问闻姝要不要点别的,仿佛闻姝将库房搬空都可以,闻姝恍惚间都以为这些全是自己的宝贝,可以予取予求。
添妆时遇到了卫如黛,听闻她和徐音尘的亲事定在来年三月,闻姝一合计,得,还得从四哥库房里取一件宝贝呢。
幸亏她也就两个手帕交,这要多几个,四哥库房真得被她搬空了。
进入十一月,天气转冷,沈翊还没回来,罗管家却送来一批厚重的好料子,让闻姝裁剪冬衣,其中还有上好的狐貍毛皮。
闻姝便挑了匹玄色的料子,想给四哥做件大氅,这还是她第一次做大氅,之前也没这样的好料子,因此她做起来格外的慢,做了改,改了做,她都怕自个做不成,让兰嬷嬷教了她许久。
这日她绣错了一个花纹,正在拆线,踏雪从外边进来喵喵叫,一个劲的蹭她的腿,闻姝用脚尖碰了碰它,“别在这叫了,到外边玩去。”
“它烦着你了?”忽然门口倒映进来一道影子,将闻姝挑线的光遮得严严实实。
闻姝惊喜地擡头,“四哥,你回来了!”
沈翊走进来,长臂一伸,将喵喵叫的踏雪捞到胳膊上,“几个月不见,怎么肥成这样?”
闻姝放下针线,笑着起身说:“月露整日给它煮鱼,能不吃胖嘛。”
踏雪乖巧亲人,整个兰苑都稀罕得紧,月露时常陪它玩。
“四哥瘦了。”闻姝打量着沈翊,数月不见,四哥的面容褪去少年的稚嫩,更加俊朗成熟,深邃眉眼中多了几分威仪,有了王爷的气度。
“是啊,我在外边风餐露宿,它倒好,天天吃鱼,我活得还不如一只猫呢。”沈翊捏了捏踏雪的胖腮。
闻姝忍俊不禁,“那就罚它今日的鱼给四哥吃,我去做道红烧鱼,四哥先回北苑换身衣裳吧。”
闻姝看他袍子底部还沾着泥点。
“行,我一会再来。”沈翊一回京就来了这,见着人安好,他悬着的心也就落了地。
闻姝把做了一半的大氅收好,洗手去厨房做鱼。
沈翊沐浴更衣后,再回到兰苑,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除了鱼,别的都是大厨房送过来的,沈翊一回来,侯府诸人的消息比闻姝还灵。
沈翊扫了眼坐下,指着红烧鱼旁边的一小块清蒸鱼肉说道:“这是给谁吃的?”
闻姝笑嘻嘻地抱起踏雪,对着沈翊晃了晃爪子,捏着嗓子学踏雪说话,“四公子最好了,赏我一口鱼肉吧!”
沈翊看她这副憨态可掬的模样,的确像只小猫,还是会挠人心口的猫,不由得眉眼舒展开,在外奔波几个月的疲惫,一瞬间都卸下了。
踏雪这么胖不是没有缘由的,它吃完自己的清蒸鱼,还跳到桌上,妄图吃那条红烧鱼。
沈翊一把推开它的猫头,“一边去,别想和我抢。”
“喵~”踏雪舔舔爪子,意犹未尽,好像在疑惑,为何今天它就那么一小块鱼,不够吃呢!
最后还是闻姝看它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不忍心,挑了块鸡肉放进踏雪的碗里,踏雪欢欢喜喜地吃上了。
沈翊扫了眼踏雪,“别纵着它,否则得吃成一只猪。”
闻姝哭笑不得,“它也不算胖,还不到八斤呢。”
“这还不胖。”沈翊凉凉地看了眼那只肥猫,把它带回来,可是享福了,这福气他还没享上呢。
“四哥吃菜,你尝尝看这道冬笋,从南边运回来的,比春笋好吃。”闻姝连忙转移四哥的注意力。
沈翊也就不看踏雪了,吃饱喝足,他说:“我回去睡一觉,明日你生辰,我请了卫姑娘等人到王府聚一聚。”
沈翊回到燕王府,罗管家忙迎上来,拿着一沓名帖和信件,“王爷,这些都是您离京期间收到的,这封是永平侯从边境送来的,不知是否有要事。”
“我看看。”沈翊接了过来,边境小冲突不断,但暂时还没爆发大规模战争,永平侯短时间内怕是回不了定都。
沈翊解开信封,一目十行的扫了眼,面色森然,罗管家屏住了呼吸,王爷怎得突然变脸?
“你先下去,这事不许和旁人提,尤其是七姑娘。”沈翊冷声吩咐。
“是,老奴明白。”罗管家连忙退了下去。
沈翊拿着信封坐了下来,复看了一遍,永平侯这封信不为别的,是来给闻姝安排亲事。
永平侯眼看着闻婉闻妍都出阁了,终于操心起了闻姝,觉得益成伯嫡子于嘉运堪为良配,让沈翊帮忙促成。
这桩亲事的确不错,有实权的伯爵家嫡子,于嘉运此人也是洁身自好,一心向学,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于闻姝的身份算起来,外人还得说一句高嫁,总之比江家好得多,江家可没有爵位。
且边境不稳,益成伯手握兵马大权,有可能再往上升,这桩亲事让章氏瞧见,怕是要红眼,怎可能促成闻姝,永平侯这才让沈翊帮忙,可见永平侯对闻姝挺上心。
但于嘉运再好也不成,沈翊撕碎信件,扔进了炭盆中,漆黑的眸子含着霜雪,闻姝,他谁也不给!
除了永平侯操心闻姝的亲事,世贤院那边也在操心着。
闻娴半下午回了侯府,一瞧见章氏,便红了眼眶,“母亲。”
章氏放下手中的账簿,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母亲,我当真后悔了。”闻娴趴伏在章氏肩上哭泣。
章氏摆手让丫鬟们下去,扶着闻娴,“发生何事了?”
闻娴用帕子拭泪,气恼道:“今日二房诊出了喜脉,我婆母又提起我没生育的事,说要给世子纳良妾。”
“良妾?”章氏脸色变了,良妾可不是一般的妾,在府里是有一定地位的,就像赵姨娘,是官家清白女子,所以章氏也得给赵姨娘几分面子,不能动辄打骂。
章氏问:“世子不是已经有两个姨娘了,怎么还要纳良妾?”
“还不是因为都没怀上,我也没让她们喝避子药,可她们就是怀不上啊,”闻娴心头发苦,“我嫁到邹家五年无所出,二房媳妇还比我晚一年进门,如今已有一儿一女,这又怀上了,婆母阴阳怪气的说两个姨娘不中用,好似是我害她们怀不上,说要新纳两个身子好些的良妾进门。”
章氏也发愁,为着这件事给闻娴请了不知多少名医,吃了不知多少偏方,可就是没怀上,“你和两个姨娘都没怀上,是不是世子他……”
这也不怪章氏多想,大夫给闻娴诊过脉,说她身子无碍,姨娘也没怀上,那不就是世子有问题。
“我不知道,”闻娴叹气,“可我听说世子先前有个通房怀上了,只是没留住,小产了。”
“这……”章氏无言,既然从前能怀上,应当没问题,可怎么闻娴就怀不上呢?
“你与世子商量了吗?”闻娴嫁过去五年无所出,邹家因此想纳妾,章氏也拦不住。
但两个良妾,若赶在闻娴前头生下长子,就会像闻琛一样,永远压闻琅一头,令人如鲠在喉,章氏受过这样的苦,自然舍不得女儿再受苦。
闻娴哭的帕子都湿了,“世子说可以不纳良妾,但……但他看上了闻姝。”
“什么?!”章氏瞠目结舌,“怎会如此?”
闻娴说:“我也不知世子何时有了这个念头,我想了又想,只能是上次妍儿出阁时,世子见着了闻姝,您也知道,她那张脸太过打眼了。”
“混账!”章氏一章拍在桌上,怒不可遏,“果真是个狐媚子,早知道当日我就不让她出来了。”
那日也是不少客人因为燕王的缘故问起闻姝,她不得不把闻姝喊来待客,自那之后,有不少夫人来她那打听闻姝的亲事,可章氏哪有心思给闻姝安排,便借口永平侯不在京,得等侯爷回京之后再说。
“我该早早打发了她。”章氏是又气又悔,昌国公府可是定都数一数二的高门,怎能便宜了闻姝。
闻娴也是没了主意,委屈地说:“世子想让闻姝作为我的‘媵妾’入府,只要闻姝入府,他就去和我婆母说,往后都不再纳良妾。”
“媵妾”之制是前朝留下的旧俗,大周仍然沿用,但一般是高门贵女出阁时便跟着陪嫁过去,作为嫁妆的一部分,‘媵妾’的身份比良妾还要高些,日后若正妻去世,‘媵妾’可以扶正,倘若正妻无子,‘媵妾’之子,也可作为嫡出继承家业。
“不行!”章氏光是想想就气的胸闷,“你无子,若是闻姝生出儿子,那我们岂不是给她做嫁衣?”
她处心积虑让闻娴嫁入昌国公府,自然是想要昌国公的爵位落在她的外孙头上,怎么能让给闻姝呢?
“母亲,我起初也不想,况且闻姝那张狐貍精似的脸,入了府世子哪还想的起我?”闻娴抽噎着说:“可是母亲,我更不想纳良妾进门,让闻姝入府,来日闻姝生下儿子,还是流着咱们闻家的血,良妾生下的,可与我们没关系。”
闻娴这话又让章氏沉默了,她说的有道理,要是闻娴一直不能生,即便是将庶子抱养到膝下,到底不是闻家血脉,隔了一层,昌国公的爵位就得旁落。
章氏不愧是历经过风雨的人,立刻便想明白了,握住闻娴的手,“世子果真承诺了你,闻姝入府就再不纳良妾?”
闻娴点点头,“对。”
思忖片刻,章氏眼中漫上些许阴狠,“若是如此,让闻姝入府也无不可,只是等来日她生下儿子,只能去母留子!”
***
闻姝一早醒来,外边飘起了雪,是定都入冬后第一场雪。
月露笑着说:“瑞雪兆丰年,今日是姑娘的生辰,这是好兆头。”
闻姝吃着兰嬷嬷做的长寿面,笑道:“吃上嬷嬷做的长寿面兆头更好,嬷嬷要给我做一辈子的长寿面吃。”
已显苍老之态的兰嬷嬷怜爱地摸了摸闻姝的脑袋,“好,姑娘要健康长寿。”
吃完长寿面,燕王府派了马车来接,闻姝裹上柔软暖和的狐貍毛披风出了门,从前这样贵重的衣物闻姝只见几个姐姐穿过,如今她也穿上了,是四哥送来的,还送了好几件。
许是初雪,一路上都能听见小儿的嬉闹声,等雪再大些,他们的爹娘就该来寻了。
她到燕王府没一会,卫如黛就来了。
“姝儿,生辰吉乐!”卫如黛披着橘色的披风,张扬而美丽,像一团火,身后跟着徐音尘。
闻姝与她抱了抱,满足地笑,“谢谢你能来。”
陶绮云也到了,“我还怕来不了,可和婆母一说去燕王府给姝儿庆生,婆母就允我出府,还让我多带了一份礼。”
“绮云,你近况如何?”自从陶绮云出阁,她们就没再见过。
陶绮云面颊飘红,“还不错,婆母待我挺好。”
“那便好,走,咱们进屋坐。”闻姝一手拉着一个进了正厅,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
不多时,人都来齐了,除了老朋友,还多了两个闻姝不认识的人。
沈翊给她介绍,“这是北兴王世子与澜悦郡主。”
北兴王乃大周唯一的异姓王,一直戍守在西北,闻姝还是第一次见两人,连忙行礼。
澜悦郡主性子洒脱,一把扶起闻姝,“哎呀,怎么能让寿星多礼,我和哥哥是来蹭饭的。”
“世子与郡主能来,是我的荣幸,快请上座。”闻姝瞧澜悦郡主的性子有些像卫如黛,不拘小节。
果然澜悦郡主入内瞧见卫如黛笑了起来,“好呀,原来如黛认识七姑娘这般绝色的好友,也不介绍我认识。”
“你何时归京的?我又不晓得,我若是知道,必定要介绍姝儿给你认识,”卫如黛拉着澜悦的手,又招呼闻姝等人,说:“我和澜悦小时候打过架来着,我们儿时常一块玩。”
“那铁定是卫姑娘赢了吧。”千留醉喝着茶说道。
澜悦哼了一声,指着千留醉说:“你胡说,别以为你打赢了本郡主就了不起!”
千留醉笑着耸了耸肩,“就郡主那三脚猫功夫,我还真没觉得了不起。”
“千留醉,你——”澜悦像只炸了毛的猫,想冲过去揍千留醉一顿。
还好被北兴王世子拦下了,“今日是七姑娘寿辰,你可别动手。”
澜悦撇开脑袋,“算了,给七姑娘一个面子,你给本郡主等着。”
闻姝瞧见这一幕便晓得他们和千留醉也是旧相识,这般说来,都是老熟人了,定都真是小啊。
能认识新朋友闻姝自然欣喜,听得澜悦郡主说,才知道四哥游学去过西北,这才结识了二人,千留醉也是那时认识的,这还真是缘分。
闻姝这桌生辰席面是沈翊亲自吩咐的,全是闻姝爱吃的菜,众人围坐着喝酒吃菜,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闻姝抿了一口果酒,望着这般场景,心里头胀得想落泪,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也能拥有这么多的好友,还能有人为她隆重的庆生,及笄时都没这么热闹。
太过喜悦,闻姝多喝了两杯果酒,醉意上头,就去客房歇息了,待她酒醒,天色不早了,卫如黛等人已经回去。
沈翊让人送了甜汤来,闻姝喝着汤,衷心地说:“四哥,谢谢你,今日我很开心。”
闻姝许是喝了果酒,面颊绯红,像嫩生生的桃子,沈翊看得喉结微动,转头取出了一个锦盒,“生辰礼,岁岁安康。”
闻姝打开一看,竟是个翠绿的玉镯,上头雕刻着一朵荷花与一片荷叶,荷叶与绿色的玉镯融为一体,浑然天成,美不胜收。
“四哥,这也太贵重了。”闻姝用指腹摸了摸玉镯,温润如水,光看水头就知道这镯子绝非凡品。
沈翊上前,从锦盒中取出玉镯,说道:“伸手。”
“四哥……”闻姝蜷了蜷纤细的指尖,有些犹豫,品相这样好的镯子,世间难得。
沈翊见她磨蹭,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把玉镯套进了她右手,“我给你的,你就收着,再贵重都受得起。”
玉镯悬在腕间,微凉的触感碰在闻姝的肌肤上,却在她心口转为灼热,她弯唇笑道:“谢四哥。”
或许闻婉说得对,她是命好,能遇到四哥。
闻姝拨弄着玉镯,爱不释手,问道:“四哥,这些日子我修整了王府,你觉得还有什么缺的?”
沈翊坐了回去,端起茶盏喝了口,说:“是缺了点东西。”
“什么?”闻姝不解地擡头。
沈翊侧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府里缺个主母。”
“……”闻姝愣了下,随即讪笑,“哈哈,等来日皇上给四哥寻一个温婉贤惠的王妃便好了。”
沈翊没说话,也没挪眼,就这么注视着她。
闻姝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率先移开眼,说道:“对了,四哥,我这些日子整理了一份名册,府里恐有别人的耳目,你着人多留意。”
闻姝喊了月露,拿出那份名册从桌中推了过去给沈翊。
沈翊拿起却没看,而是交给了罗管家,“把这些人寻个借口发放出去。”
“四哥,你不再考察一段时日吗?我兴许有错漏。”闻姝觉得太草率了。
沈翊无所谓地说:“你不喜欢就撵了,不是什么大事。”
闻姝攥了攥指尖,心想这份名册是她观察了数月才整理出来的,应当没错吧?若是弄错了,岂不是她害了人家。
“无碍,这些人离开王府也是发回宫中再次安排去处,不是真的撵出去。”沈翊像是闻姝肚子里的蛔虫,知晓她在想什么,“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那便好,”闻姝放松下来,又道:“不用了四哥,我自个回去就好,有马车呢。”
沈翊还有点事,便也没坚持,只将她扶上马车,叮嘱了车夫几句。
闻姝上马车时露出了腕间的玉镯,守在沈翊身后的凌盛瞧见了,眼睛都瞪直了,等马车走了,沈翊转身进府时,凌盛实在没忍住,“主子,您把夫人的玉镯送给七姑娘了?”
沈翊脚步微顿,轻飘飘地扫了眼凌盛,“不该说的话就别说。”
“是。”凌盛颔首,看来是真的了。
那玉镯是夫人日日戴着的,听说是夫人的母亲给她的,夫人临死前从手腕间褪下来给了主子,是夫人唯一的遗物,也是主子唯一的念想,主子竟然送给了七姑娘。
凌盛不由得想,主子这算是下聘吗?
“去准备一份厚礼,明日我要去北兴王府拜访。”沈翊打断凌盛的胡思乱想,一边吩咐事情,一边往书房走去。
“好的。”凌盛答应下来,不过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想,看来王府很快就要迎来王妃了。
***
闻姝回到兰苑,因为玉镯就在腕间,被兰嬷嬷瞧见了,说:“姑娘这镯子打哪来的?看着倒是上品。”
闻姝抚摸着玉镯,笑说:“四哥送的生辰贺礼。”
“燕王待姑娘倒是好。”兰嬷嬷也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待姑娘最好的,当属燕王。
闻姝点头,“嗯,四哥很好。”
兰嬷嬷擡手抚了抚闻姝的鬓角,“姑娘十七岁了,也不知侯爷何时会给姑娘安排亲事。”
闻姝眼见着姐妹好友一个个出阁定亲,要说闻姝一点波动都没有是假的,“可父亲不在府里,恐怕是侯夫人给我安排吧。”
兰嬷嬷皱眉,“夫人想来不会上心,姑娘还不如找燕王帮忙。”
“找四哥?”闻姝到底是姑娘家,让她去找四哥给她安排亲事,这也太……她脸皮薄,有点做不出来。
兰嬷嬷说道:“姑娘命苦,没人疼,如今侯爷不在京,夫人靠不住,姑娘想要嫁个好人家,只有燕王能帮你。”
闻姝又不是想要嫁到高门望族,若只是普通的人家,燕王绝对有这个能力。
闻姝垂首拨弄着腕间的镯子,沉思片刻,“嬷嬷,我知道了,再等等吧,说不定父亲很快就回来了。”
兰嬷嬷也知道让姑娘家自己去谋划亲事是委屈了闻姝,便也不想逼她,摸了摸闻姝的脑袋,叹息着走了。
那日兰嬷嬷说的话闻姝本没有放在心上,但没想到,几日后,章氏竟说起了她的亲事,打了闻姝一个措手不及。
“小七啊,”章氏和颜悦色地说,“你前几日生辰,我给忙忘了,今日给你补上生辰礼。”
辛嬷嬷递给闻姝一个锦盒,里边装着一支并蒂海棠的银簪,看着挺别致,闻姝忙起身道谢。
“快坐下吧,满了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章氏笑盈盈地说:“我给你选了门极好的亲事。”
章氏从未用这般温和的语气和闻姝说过话,她再度坐下来时,心跳得有些快,惶惶不安,总觉得手里捧着的是烫手山芋。
章氏问她:“昌国公府你知道吧?”
闻姝点头,“知道,是大姐夫家。”
“对,上次妍儿出阁,你瞧见你大姐夫了吗?”章氏夸赞道:“你大姐夫可是一表人才啊,在朝中还有官职,是定都青年才俊。”
闻姝听到这番话,快要不认识“一表人才”了,真是谁都能用这个词,她心里打起了鼓,大姐夫与她何关,为何要说给她听?
闻姝压下了满腹疑惑,只能笑着赞同,“是,大姐姐好福气,得此良配。”
章氏顺着话说:“是啊,你大姐姐现下是昌国公府世子夫人,这样的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你大姐姐喜欢你,想把这福气分一分给你。”
此言一出,犹如一颗巨石从天而降,砸在了闻姝的脑袋上,把她砸的鲜血淋漓,头脑晕眩,她望着章氏艰难地咽了咽喉,“夫人,您这话是何意?”
闻姝嗓音微颤,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章氏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抿了口,吊足了闻姝的胃口,才说:“你大姐姐嫁过去五年无所出,昌国公府想要咱们家再嫁一个姑娘过去,给昌国公世子延续血脉,这样的好事,你大姐姐自然想着你。”
“夫人,我……”闻姝就是经了再多的事,也很难在这样的消息下稳住,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手中捧着的锦盒滚落在地,摔出了那枚并蒂海棠银簪。
给闻娴做‘媵妾’?给昌国公府当生育孩子的棋子?
这样不堪的事,章氏竟也能用这种赏赐的语气说出口?
“瞧你,高兴的都傻了。”章氏眼神示意辛嬷嬷把簪子捡起来。
闻姝站了起来,急切道:“夫人,我出身低微,岂能当此大任,还请夫人再择人选。”
“怎么会呢,你姿色出众,为人也伶俐,况且家里边就只有你待字闺中,是最合适的,”章氏看着闻姝不愿的模样,反倒有些痛快,“昌国公世子可不是一般人,只要你诞下孩子,就是昌国公世子的嫡长子,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闻姝瞳孔放大,粉唇颤抖,说来说去,不就是让她去给闻娴生孩子,并且生下孩子还要给闻娴养着。
她是什么?一个工具罢了!
闻姝从未对章氏抱过母亲的期望,也不指望章氏对自己多好,可也没想到章氏会这般磋磨她,她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嫁进昌国公府,一个嫁进承恩公府,全是嫡子嫡孙,长房主母,嫁得显赫又荣华,到了她这里,却要去做一个妾,还是为嫡姐生孩子的工具妾室。
“我若是不愿意呢?”闻姝极力忍住眸中的泪水,指甲掐进了掌心,印出一道道白痕。
章氏闻言收敛了笑容,斜倚在迎枕上,眉目间带着威慑,“儿女的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爷如今不在府里,你的婚事就是我说了算,哪有姑娘家自己做主的。”
不等闻姝开口,章氏又道:“况且这桩亲事你祖母也是点过头的,闻家养了你这么多年,是时候你为闻家付出了,若能诞育昌国公世子的嫡长子,往后闻家也会记得你的功劳。”
闻姝的心摔落谷底,屋外的大雪全下在了她身上,冻得她浑身冰凉,毫无知觉,竟连祖母也同意了?
她不过是想要一桩普通平淡的婚事,又没阻谁的路,为何不肯放过她?
“姑娘,你怎么了?”月露在屋外等候,姑娘进去时还是好好的,出来却面白如雪,失魂落魄,仿佛没了生气,吓得月露都要哭了。
闻姝不说话,双目无神地走出了世贤院,手上抱着的是辛嬷嬷硬塞给她的并蒂海棠银簪。
几日前,四哥送她的雕刻着荷花的玉镯还悬在腕间,四哥愿她岁岁安康。
几日后,章氏送她一支并蒂海棠银簪,要她与闻娴做媵妾,给闻娴生下昌国公世子的嫡长子。
若是知道这些年苦苦挣扎,活下来竟是为了与人做妾,她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快到兰苑了,闻姝脚下发软,跌倒在地,月露扔开伞去扶她,哭着说:“姑娘,你别吓唬我啊。”
闻姝用力把怀中的银簪扔了出去,蜷缩着抱住自己的膝盖,终于哭了出来,“月露,我不想做妾。”
月露瞪大眼睛,“夫人要姑娘做妾?给谁做妾?”
“给大姐夫。”闻姝捂脸哭泣,她从没这般怨恨过章氏,怨恨过侯府!
“怎么会这样呢?”月露吃惊地跪在地上,又急又气,“夫人也太过分了!”
风雪加剧,飘飘洒洒的打在两人的身上,仿佛要将她们就地掩埋,周遭冷如冰窖,闻姝的心从未这样冷过。
“不行,不行的,姑娘怎么能做妾,”月露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拉着闻姝的胳膊,“姑娘别哭,咱们去求燕王,求他帮你。”
“四哥……”闻姝泪眼朦胧间碰到了腕间的镯子,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黯淡的眸中迸发了一丝光亮,“对,四哥,去求四哥帮我。”
她还不算完,她还有四哥呢。
闻姝跌跌撞撞地起身,又去捡那枚被她扔出去的银簪。
月露打着伞说:“姑娘,还捡它做什么,夫人就是故意羞辱你。”
并蒂海棠,可当真并蒂吗?闻姝不过是闻娴的替身罢了。
“我要永远记得她们的羞辱。”闻姝死死地攥着银簪,将细嫩的肌肤压出鲜红的印子。
闻姝回兰苑换了身衣裳,让月露暂时别和兰嬷嬷说,免得兰嬷嬷怒急攻心,损了身子。
既然是去求四哥帮忙,自然得有点求人的样子,她挽起衣袖,做起了四哥爱吃的荷花酥,一边做,她眼里的泪就一边淌。
闻姝不是爱哭的性子,也知道哭是无用的,可此刻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她不由得想,若四哥只是四哥呢?倘若四哥不是燕王,她是不是就只能为人妾室了?
她想过章氏不会为她挑选多好的亲事,却也从未想过要去做妾,还是替闻娴生孩子的媵妾。
心里装着事,荷花酥做的没往日精致,只挑出来六个更好些的装盒,前往燕王府。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用午饭了吗?”沈翊才用了午膳,去了书房坐下没一刻钟,管家就说闻姝来了,又出来接她。
“用过了。”闻姝笑了下,只是她的笑比不笑还要让人难受。
沈翊捏着她的下颌看她通红的眼,嗓音冷了下来,“谁欺负你了?”
闻姝笑不出来了,强忍住泪水,“四哥,我和你说件事。”
“行。”沈翊接过她的食盒带她屋内,屏退众人。
闻姝把食盒打开,取出一碟子荷花酥,沈翊并没有吃,而是问:“什么事?”
闻姝提了口气,坐下来说道:“四哥,侯夫人给我说了门亲……”
她说的不算快,沈翊的脸色却迅速黑了下去,犹如滴墨一般,但随之他又收敛了面上的表情,看着沉着而冷静,只是那双幽深的眸子骗不了人。
“七妹妹是想让我替你推了这门亲事吗?”沈翊问。
闻姝摇了摇头,鼓起勇气说:“我想四哥为我择门亲事,断了侯夫人的念头。”
推了这门亲,还有下门亲,总是推却不完的,侯夫人也不可能给她安排什么好亲事,还不如让四哥帮忙寻个亲事。
沈翊喉间轻滚,想起了永平侯那封家书,看来永平侯没给章氏递信,就是知道章氏靠不住。
可他也靠不住呢,沈翊在心里头恶劣地想。
“这倒不难,”沈翊扫了一眼桌上摆着的荷花酥,温和地问:“你想要个怎样的夫婿?”
闻姝到底是姑娘家,给自己说亲事难免害羞,面颊微红地垂着脑袋,说:“但凭四哥安排。”
她想着四哥待她这样好,总不至于害她。
沈翊低低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今晨皇上赏的玉扳指说道:“七妹妹瞧本王如何?”
闻姝猛地擡起头,目露惊慌,“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