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下聘
这道圣旨犹如青天白日的当头劈下一道雷,把众人烤得外焦里嫩,久久没反应过来,除去永平侯,唯有闻翊……哦不,应是沈翊这个当事人,气定神闲地磕头,“儿臣领旨!”
前来宣旨的是顺安帝的心腹太监康德成,他连忙笑着扶起沈翊,“燕王殿下快快起身,皇上想念得紧,还请殿下速速与奴婢入宫见驾。”
“好。”沈翊握着圣旨起身,先将永平侯扶起,随后去扶闻姝。
闻姝还一副呆呆愣愣没回过神来的模样,她原先以为四哥和自己一样,是个没了娘亲,又不得父亲疼爱的可怜孩子,如今四哥摇身一变成为了王爷,合着她和皇子相处多年?
她此时此刻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形容内心的惊讶,就像身体里被灌入了风,飘飘荡荡飞了起来,落不到实处,被四哥扶起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四……燕王殿下。”
四哥再也不是她的四哥了。
沈翊瞧她神色,亦有许多话想说,可如今外人太多,他只能借着衣袖的遮挡捏了捏闻姝的指尖,说道:“等我回来。”
闻姝还没来得及回他,沈翊就放下了她的手,往府外走去。
“侯爷,咱家就先告辞了。”康德成对永平侯拱了拱手,临走前扫过侯府诸人,特意多瞧了眼闻姝,一边跟上沈翊的脚步一边心想这位姑娘倒是容色倾城,瞧着燕王待她与众不同。
宫里的人走了,侯府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起身后议论纷纷,一连三道旨意,自然是最后那一道最令人吃惊。
永平侯府的外室子,竟是天家骨肉,如今一朝被皇上册为燕王,话本子里都编不出这样离奇之事,怎叫人不惊叹!
章氏才得了皇后赐婚的懿旨,还没笑够呢,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闻翊竟是皇子?!这怎么可能?他不应该是一个卑贱的外室子吗?
她虽没对闻翊做过什么,可也着实轻视冷待过,并且纵容闻琅欺凌于他,当初闻琅还和他打过架。
与皇子打架,伤了贵体,这怎么瞧都是死罪,章氏当即有些腿软,幸而被闻妍扶住了,可闻妍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当初口口声声骂闻翊“卑贱之人”,若皇子还能算“卑贱之人”,那她又算什么?死人吗?
“母亲。”闻妍害怕地握紧了章氏的胳膊,生怕一会宫里会来人把她投入大牢,燕王要是真计较起来,整个侯府除了闻姝,谁能逃得了?
闻妍嫉恨地瞥了眼闻姝,她怎得就这样好命,竟会阴差阳错攀上皇子,整个侯府谁人不晓得,四公子谁的面子也不给,唯独待七姑娘温和亲近,想当初为了给闻姝讨个公道,还想射杀闻妍。
从前闻翊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外室子,都敢对着闻妍拉弓射箭,如今闻翊变成沈翊,成为燕王殿下,想要闻妍的命,还不是轻而易举?
闻妍越想越怕,竟小声呜咽了起来,方才被皇后娘娘赐婚的欣喜再也没了。
章氏深吸一口气,可算是找回了点神思,攥着皇后的懿旨小声说:“别哭,你如今是皇后的侄媳,他不会动你。”
章氏转头去看永平侯,见侯爷面上风平浪静,心中明白过来,怕是永平侯早就晓得,对啊,他突然带回来一个这么大的外室子,怎可能不知其来历,可恨身为结发夫妻,他竟半个字也不和她透露,否则、否则她们又怎会得罪燕王。
章氏又恨又怕,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儿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夫人谢氏险些被这几道旨意吓出毛病,还当江允淮的事这么快就捅出来,天家要怪侯府治家不严呢!
永平侯扶着老夫人说道:“母亲莫怕,燕王殿下本是皇上托付,您今晚受惊了,儿子先扶您回去歇息。”
是啊,先是寿辰,再是江允淮之事,又来三道旨意,老夫人上了年纪,哪里经得住这样吓,点了点头,也知不便多问,由永平侯扶着回院了。
老夫人一走,江夫人立马就要回去找江允淮,江允淮和闻婉衣衫不整,不便出来,只得留在后边等候。
江夫人原本还想要拿方才闻翊踹了江允淮一脚说事,要永平侯责罚闻翊,现下只想快快带江允淮离开侯府,此生都不想再出现在燕王殿下的眼前,生怕燕王想起今夜的事,要了江允淮的命。
谁都知道燕王最疼七姑娘闻姝,江允淮今夜想算计闻姝,待燕王回过神来,必定饶不了江允淮,打死他都是可能的,江夫人光是想一想都要昏过去,连夜带着江允淮离开了侯府,走得悄无声息,狼狈至极。
今夜在场诸位都是侯府亲眷,可又有谁曾高看过一眼四公子呢,有些曾得罪过燕王的懊恼心焦,而那些和燕王并无交集的,则庆幸不已,如今这情况,无过就是大功了。
谁又能想到,那个被所有人唾弃的外室子,会是皇上流落民间的血脉呢?他们都拿着珍珠当鱼目,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要说慧眼识珠,还得是七姑娘闻姝,瞧见没有,方才燕王殿下可是亲手扶起了她,还与她说了话。
众人皆知在永平侯府,四公子与七姑娘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那些曾得罪过,或不曾得罪过燕王的都纷纷靠近闻姝,腆着笑脸,想和闻姝攀关系。
“七姑娘,可真是大喜啊!”
“七丫头秀外慧中,我早就想邀你去我院子里坐坐了。”
“诶,别挤我,七表妹,来,表嫂新得的镯子,你收着玩。”
“明日我们去郊外踏青,七姑娘可有空一同去?”
……
一群人挤挤攘攘,月露挡都挡不住,仿佛闻姝是唐僧肉,想要一人一块分了去,闻姝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受欢迎过,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好在沈翊有先见之明,留下了凌盛,凌盛提着剑,挡在身前,喝道:“都往后退,燕王殿下要我护送七姑娘回兰苑,谁敢阻拦?”
众人一听燕王殿下的吩咐,连忙后撤,讪笑着说:“七姑娘是辛劳了,快些回去歇息吧,改日我再去拜访。”
“是啊是啊,七姑娘快回去吧。”
这群人好说话的很,一个个脸上露出诚挚地笑容,闻姝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呸呸呸,她才不是鸡犬呢!
闻姝仍旧没回过神来,但还是对着长辈们行了礼,说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从前那些不拿正眼看闻姝的人,这回连闻姝的礼都不敢受,一个个笑容慈和的仿佛在看自己的亲闺女。
当然,也许是在看一块被扫去灰尘散发着金光,价值连城的珠玉。
闻姝不再久留,由月露扶着,凌盛护着,回了兰苑。
四公子是皇子的消息如风一般掠过侯府,往外传去,大晚上的,惊醒了无数早睡的人家,这一夜,定都热闹得堪比过年。
南竹院,闻婉沐浴好,换了干净衣裳,在和赵姨娘说方才之事。
“虽说这事不大光彩,但好在也成了,”赵姨娘心疼地望着闻婉,“能明媒正娶地嫁去江家,你也算是熬出头了。”
闻婉得意地笑,“姨娘,名声这东西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我嫁过去,生下儿子,坐稳江少夫人的位置,来日谁敢说什么?”
“五妹说得对,”闻琛走了进来,养了两个月,他的伤还没好全,如今都要卧着睡觉,“你要出阁,我和姨娘,总算可以解了禁足吧?”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闻琛已经快躺废了,浑身不适。
“我去求求父亲,应当……”闻婉话还没说完,香果就一脸急切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发生何事了?毛毛躁躁的,慢慢说。”赵姨娘训斥道。
香果跪了下去,说道:“皇后娘娘懿旨赐婚六姑娘于承恩公嫡长孙,侯爷明日就要离京去边境,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闻婉就哼了声,“嫡出就是好命,能得皇后赐婚。”
她费尽心机,冒着被人戳脊梁骨的风险才得以嫁给江允淮,闻妍只是因为嫡出,就可以有赐婚的风光,怎能让她不怨恨。
赵姨娘拍了拍闻婉的手背安抚,“罢了,你嫁给江家已是极好的亲事,那闻姝绝对越不过你去,侯爷又要离府了,当务之急是去求侯爷解了南竹院的禁足,要是侯爷……”
香果见赵姨娘还用这般语气形容闻姝,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急道:“姨娘,您可别提七姑娘了,方才皇上圣旨将四公子册为燕王了!四公子是皇上流落民间的血脉!”
香果几乎是喊出来的,想要将他们几个人喊醒,如今谁不晓得,变天了,七姑娘已不是过去的七姑娘了!
“你说什么?”赵姨娘猛地站了起来,打翻了一旁的茶几,茶盏碎了一地。
闻婉难以置信地看着香果,出口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那个外室子怎……”
“姑娘,小声些,可别被人听见了!”香果恨不得上前捂嘴闻婉的嘴,现下谁还敢提“外室子”这三个字,不要命了?
香果解释说:“奴婢万万不敢撒谎,今夜宫里连下三道旨意,如今四公子已被宣旨的公公请进宫里去了,所有人都晓得此事,奴婢哪敢骗姨娘!”
静,死一般的静,整个南竹院如今就剩下檐铃声,“叮叮当当”,一下又一下的响,犹如黑白无常手中摇晃着的‘哭丧棒’上传来的索命声。
闻琛吓得面无血色,扑通一声没扶住桌子,摔在地上,“砰”得一声响,赵姨娘和闻婉连忙去扶他,南竹院鸡飞狗跳。
“姨娘,这可怎么办?我还踹过他一脚呢!”闻琛死死地攥着赵姨娘的手,仿佛抱着救命稻草,可他也晓得这根稻草救不了命,“燕王会不会要我的命?”
“姨娘,我、我也欺负过闻姝,闻姝她会不会向燕王告状?”闻婉再也笑不出来了,哪里还有半点计谋得逞的喜悦,要是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嫁给江允淮?
赵姨娘亦是六神无主,但只能尽力强撑,“不会的,不会的,看在侯爷的面子上,燕王应当……”
赵姨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不信了,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可侯爷马上就要离京了,燕王若真要计较,等侯爷回来,他们尸骨都凉了吧?
“呜呜呜,怎么会这样呢……”闻婉率先被吓哭,她从未喊过一句四哥,攀不上半点交情,还狠狠地得罪过闻姝。
她哪里不明白,闻姝和燕王关系极好,只要闻姝开开口,燕王随便寻个由头罚她,谁敢说什么?
她方才还想着总算是压过了闻姝,比闻姝嫁得好,可如今她才晓得,她再也不可能压得过闻姝,闻姝不要了她的命就不错了。
闻婉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当初怎么就作死去欺负闻姝呢?若是、若是她没有欺负闻姝,还和闻姝关系极好,那江家这门亲事又算得了什么?
可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
未知的命运就像是悬在头颈的铡刀,不知何时会落下来,折磨的人心力交瘁。
闻琛一脸死气地瘫在地上,呼吸急促,怨天怨地,也只能怨自己倒霉!
赵姨娘也想哭,可她年纪在这,总不能比孩子还顶不住,只能劝道:“别哭了,现下还说不准呢,你还是别去求侯爷解了咱们的禁足,咱们哪都不去,就在南竹院,说不定燕王都不记得咱们了。”
一刻前急着出去的赵姨娘,一刻后的她只希望南竹院被所有人遗忘,最好这辈子都别被燕王想起来!
***
进了兰苑的门,闻姝还飘飘忽忽的,她也不算是大惊小怪之人,不会遇到事就没了主意,可这件事,她还当真没点“主”。
坐下来,连喝了两口冷茶,她才后知后觉,四哥真的是皇子,如今也真的成了王爷,他再也不是被人轻视的外室子了。
不知为何,闻姝想到这点居然有落泪的冲动,她和四哥最亲近,也最晓得四哥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人怠慢的,先前有世家公子开品诗会,侯府公子都请了,连年岁小得多的闻璟也没落下,偏偏没请四哥,明晃晃的不将四哥放在眼里。
好在四哥也从不在意这些轻视,四哥这个人,好像没什么在乎的,无论闻琅闻琛怎么羞辱他,他也能面不改色,如听犬吠。
是啊,四哥本就显现出了与常人不同的气度,他是皇子,好像也不奇怪。
“凌盛,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闻姝不打算问凌盛什么,若四哥想让她知晓,日后自会解释。
凌盛双手抱拳,说道:“姑娘,我家主子情非得已,这些年亦是历尽磨难,还望姑娘勿要怪他隐瞒。”
作为沈翊的心腹,凌盛是最明白自家主子待七姑娘的心意,忍不住就想为主子辩解一番。
闻姝笑了笑,“我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不会怪他。”
一个皇子,却沦为侯府外室子,被人贬低、轻慢,没了娘亲,身上还带着伤,岂是一句“历尽磨难”能说得完的?
又要闻姝如何去怪他呢?
心里酸酸胀胀,凌盛一走,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忙抽出帕子拭去。
“姑娘,这是喜事啊,你别哭,”月露也忍不住鼻酸,说:“四公子是苦尽甘来,姑娘也会越来越好。”
闻姝点点头,“嗯,苦尽甘来了。”
可她又忍不住想到柳淑妃没能保住的孩子,成为了皇子,当真是苦尽甘来吗?还是另一道龙潭虎xue?
但不管如何,她相信四哥能闯过去。
闻姝回过神,即刻吩咐道:“月露,你去把门给关好,就说我病了,不便见客,不许让旁人进来,也得警告那两个婆子,不许收旁人的礼,若被我晓得,都撵出去。”
她和四哥亲近的事并非秘密,怕是往后多得是人想从她这里走关系,她可不能给四哥拖后腿。
月露忙应承下,转身出去忙活,大门一闭,谁也不理,熄了灯就寝,兰苑是侯府最快安静下来的院子。
与之相反的则是世贤院,章氏焦急的嘴角起了燎泡,正叫丫鬟去泡清火茶来,她虽心有懊悔,但冷静下来,想着毕竟她是永平侯夫人,是有诰命在身的命妇,如今还和皇后攀上了亲,谅燕王也不能随意打杀她和几个孩子,倒也不怎么怕,可心中就是有怨、有恨。
将闻琅和闻妍哄回自个屋子后,她一直坐着,明日永平侯就要离京,今日他定要歇在世贤院。
夜色已深,章氏终于等来永平侯。
“怎么还不睡?”永平侯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喝了口。
章氏让丫鬟都下去,强忍住怨恨问:“侯爷,您可是早就晓得小……燕王之事?”
永平侯不急不缓地放下茶盏,“是知道。”
章氏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即红了眼眶,“那您为何不与妾身通个气?我们可是结发夫妻,这样大的事也要瞒着我?”
闻翊被领回来时,她就很厌恶这个外室子,将来要多分掉闻琅一份家业,若是她当真歹毒,一气之下弄死闻翊,那章氏满门岂不得被抄斩?
光是想一想,章氏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皇上吩咐的,不叫任何人晓得,我如何能与你说?”永平侯擡眼平静地看着章氏,说道:“再者你不是常说你对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既然视如己出,那你应该高兴才是,养了燕王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燕王定当会报答你这个‘母亲’。”
“侯爷,您……”章氏被这话逼得无可反驳,更被永平侯眸中的冷静吓到,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手指紧紧地攥着椅子把手。
永平侯的眼神仿佛在告诉章氏——你在侯府所做的一切,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与你计较而已。
什么视如己出,这话说出来连门口扫地的都骗不过,章氏竟妄图骗得过永平侯?
他一直没有插手,自有其原因,却不代表他是瞎子、聋子,能被章氏玩弄于鼓掌。
“你说小四的事我没与你说,可小六的事,你与我商量了吗?”永平侯随手拨弄着茶盏盖子,瓷器清脆的“叮当”声像是敲在章氏的心口。
章氏辩解道:“妍儿那是皇后娘娘看重,我也与侯爷说过了。”
永平侯轻嗤一声,“和我说之前,你就和魏家通过气了吧?与我说只不过因为我是妍儿的父亲,你没法越过我去,我说了魏家并非良配,你听了吗?”
“怎么就不是良配?”章氏下意识地反驳,“魏家嫡长孙,乃是皇后娘娘的侄子,来日是要袭国公爵的,妍儿是侯爷嫡女,如何不能做国公夫人?更何况瑞王将魏家视作外家,来日……”
“你还好意思提瑞王,”永平侯“哐当”一声甩下茶盖,站了起来,“魏家看着满门锦绣,日后之事谁说得准?天家之事你也敢揣测?”
“我……”章氏原先是肯定瑞王能登基的,可如今她却动摇了这份自信,只因闻翊成了燕王。
闻翊的才华,她是清楚的,也正是因为清楚,才会视为眼中钉。
难道瑞王成为储君的事会有变故吗?
永平侯看着她苍白的神色,说:“当初老大嫁去昌国公府,我便不是很乐意,你敢说不是因为昌国公府和魏家交好吗?现下小六更是直接嫁去了魏家,你何曾把我这个侯爷放在眼里,几个孩子的亲事,你比我有主意,若不是因为瑞王妃只能出自魏家,怕是瑞王妃的位置你也惦记过。”
“你一心想要攀附高门,可你已是侯府夫人,你还想要多少权势?你难不成还想上天做王母吗?”
这些年,永平侯从边境回到定都,除开皇上任命,从不揽事,就是想避开这一段外戚之争,保全永平侯府,当初他险些被这些人害死,可章氏倒好,一次次的上赶着送,他劝也劝过,章氏恐怕从没听进去。
章氏只看见魏家和永平侯府外表花团锦簇,丝毫没有感知到看似平静海面下的深渊,当初他就不该松口让章氏进门。
“如今懿旨已下,你我都没有回头路了,来日小六受了委屈,你也自己咽下去,若连累了侯府,也怪我当初心软,”永平侯漆黑的瞳仁望着章氏,那眼神无比陌生,说道:“章氏,你比不上你阿姐。”
永平侯说完,一甩袖子,失望离去。
章氏听着这句话,眼前模糊起来,她身子一颤,没有站稳,摔倒在地。
你比不上你阿姐——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犹如千斤巨石砸在她心上,将她的心肝脾脏都碾碎。
她许久不曾想起阿姐了。
章家有双丽,长女章娥,次女章英,取自“娥皇女英”,两人是双生胎,长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人人赞她有神女风采。
可双生的两人,一人出众将是另一人的魔咒,次女从出生起就在长女的光环下长大,父母说她不如阿姐,亲朋好友说她不如阿姐,虽人们常常说章家有双丽,说起长女津津乐道,可说起次女,却总要犹豫一会。
章氏就是那个次女章英,她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和阿姐争,且阿姐待她也很好,有人说她不如阿姐时,阿姐总是会护着她,不让旁人欺辱她。
那么好的阿姐。
却与她看中了同一个男人。
永平侯那时尚且是世子,能文能武,仪表堂堂,在定都有许多姑娘心仪,包括章家双丽。
可永平侯却看中了章娥,两人情投意合,交换了庚帖,婚期已定,人人都说佳偶天成。
可章英也喜欢永平侯啊,她去和阿姐说,把永平侯让给她,但以往什么都能让给她的阿姐,却拒绝了她,不想把永平侯让给她。
谁知大婚前,阿姐在去寺庙祈福的路上出了意外,阿姐的马车跌落山谷,不治而亡。
两家大婚将近,章英便去求父母,让她代替阿姐嫁过去,大周还有“媵妾”的旧俗,代替已过世的阿姐出嫁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章家也不想失了永平侯这么好的亲事,就去和永平侯商议。
永平侯与章娥相处时,常听章娥说自己的妹妹如何如何好,既然章娥已去,娶谁不也是这样,他去给章娥上香时,又见章英哭得可怜,一心软,便答应了。
就这样,章英嫁给了永平侯,后来成为了永平侯夫人章氏,而章家的长女章娥,已渐渐地被人遗忘,如今众人只记得永平侯夫人章氏。
章氏与永平侯虽不算如胶似漆,却也举案齐眉,永平侯尊重这个妻子,从他不同意闻妍的婚事,可还是让章氏办成了,就看得出来。
章氏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赢过了阿姐,可永平侯一句话就将她打回了原型。
她比不过阿姐,她永远也比不过阿姐,她要如何去与一个死人争呢?
因着章氏没有吩咐,无人敢进屋,她瘫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洞开的大门外夜色浓稠如墨,从今夜开始,好像一切都变得未知起来。
定都生起了一场大雾,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
从永平侯府到宫门口,不算多远的距离,可这一段路,沈翊却走了八年。
因着天黑,皇上派了一顶轿撵来接沈翊,直到泰平殿外才下轿撵。
皇上的年号为“顺安”,殿宇是“泰平”,走进去高高悬在顶上的牌匾是“河清海晏”,足见顺安帝有多么希望天下太平,再无战事。
沈翊见过数次的顺安帝穿着明黄色龙袍,端坐在龙案之后,瞧见沈翊露出抹笑来,这一刻,他应当是真的欢喜见到沈翊。
沈翊掀袍跪了下去,“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安帝笑道:“好孩子,快免礼。”
沈翊道谢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见外边的太监通禀:“皇后娘娘到!”
顺安帝脸上的笑容微僵,来的倒是快!
还不等顺安帝让皇后进来,魏皇后就自顾地走了进来,往常她可不是这样,今日她连样子也忘了做。
沈翊回头,便瞧见头戴凤冠,身穿红色凤凰花纹宫装的魏皇后,她已年近四十,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被保养的很好,满头珠翠,雍容华贵。
“皇上,臣妾听闻您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魏皇后进来连礼也没行,瞧着还不如章氏待永平侯恭谨。
顺安帝好似全然没注意到,起身走下台阶,拉着魏皇后的手喜悦地分享,“这就是朕的孩子,算起来,在玉牒内排第二,是二皇子。”
沈翊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叫嚣着,想从每一处肌肤破土而出,全部迸溅到魏皇后的身上去,让她身染鲜血。
可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膝盖轻微的一声响,心脏也裂开了一道口子,汩汩地冒着血,“儿臣拜见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魏皇后看着比她还高,比瑞王还俊秀的沈翊,只恨不得当场掐死他,这个落网之鱼,当初竟让他活了下来!
可顺安帝在这里,魏皇后只能满面慈爱的扶起沈翊,心疼地看着他,“好孩子,你受苦了,幸好皇上将你找了回来,我是你母后啊。”
顺安帝也笑,“对,这是你母后,快喊母后。”
魏皇后殷切地看着沈翊,仿佛沈翊当真是她失而复得的孩子。
沈翊深邃的目光里藏着化不开的戾气,但面上不变,垂首说道:“母后。”
古有管宁“认贼作父”,今有沈翊“认贼作母”。
“诶,真乖。”魏皇后拍了拍沈翊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却犹如毒蛇滑过,留下黏腻的液体。
这一幕外人瞧着,还当是和睦的一家三口呢。
“皇上也不和臣妾通个气,臣妾什么都没给小二准备。”魏皇后娇嗔地埋怨顺安帝。
顺安帝不恼反笑,“朕才晓得不久,也是凑巧,着急见翊儿,便没来得及和皇后说。”
“回来了就好,母后晓得必定也欣喜,是臣妾不好,没能为皇上孕育皇子,连柳淑妃的龙胎也没能为皇上保全,”说着说着,魏皇后还红了眼,拿帕子拭泪,“都怪臣妾无用。”
顺安帝连忙疼惜地搂着魏皇后,宽慰道:“鸾娘这是说什么话,柳淑妃是摔跤小产,与你无关,更何况你为朕诞育了三个皇嗣,只是两个皇子……但信国公主不是平安长大了嘛,还有瑞王,也是你养育的,朕知晓你的心意,怎会怪你。”
“皇上当真不怪臣妾吗?”魏皇后双目含情地望着顺安帝。
顺安帝无比诚恳地说:“自然不怪,你操劳后宫也辛苦了,柳淑妃的龙胎是她无福。”
魏皇后靠着顺安帝,感动至极,“臣妾谢皇上厚爱。”
这对帝王夫妻,一个娇闹,一个纵着,看着倒像是难得的如胶似漆,怪不得外界传言皇后颇得皇上宠爱,这副模样,寻常富贵人家也少见,更何况在皇家,可不就是“伉俪情深”的楷模。
沈翊看着这一幕,却有些想笑,今夜府里请的戏班子唱的戏,哪里有宫中的戏精彩,人人都有十张面孔,或温婉美丽,或慈爱祥和,或青面獠牙。
魏皇后亲亲热热的和顺安帝闹完,才笑着说:“天色也不晚了,臣妾就先回去了。”
“好,鸾娘路上慢些,朕明日去你宫里用午膳。”顺安帝直把魏皇后送到门口,亲自吩咐了太监伺候好皇后,才回到殿内,这般细致周到,普通百姓家的丈夫也做不到。
魏皇后一走,大门一关,顺安帝脸上的笑容散于风中,走到沈翊跟前,叹了口气说:“朕本想册你为储君,可如今魏家势大,瑞王背后有魏家扶持,朕也是不得已,翊儿,你可得体谅朕啊。”
沈翊颔首恭谨地说:“儿臣不敢肖想储君之位。”
顺安帝皱着眉头,“不,那位置就是你的,但得暂时忍耐,待魏家势弱,朕允诺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沈翊幽深的目光盯着光洁的地板,顺安帝当真很会“挑拨”,沈翊就像是顺安帝养的一头拉货的驴子,在驴子跟前吊着一个果子,让驴子以为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吃到那颗果子,可是那颗果子随着驴子的前进而前进,驴子哪怕累死都吃不到那颗果子。
储君之位就是那颗果子,而魏家就是那漫漫征途,顺安帝明摆着告诉沈翊,只要把魏家踩下去,他就能成为储君,这样大的诱惑,必定有人前仆后继。
可真等魏家败落了,顺安帝再无后患,储君之位是谁的,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沈翊不由得想,他看起来很傻吗?
也罢,就当他很傻吧。
沈翊感动地看着顺安帝,眸中满是孺慕之情,说道:“多谢父皇,儿臣明白了。”
斗魏家?他求之不得。
只是魏家倒了,谁能成为下一个魏家,他可就不好说了。
见沈翊上道,顺安帝颇为满意,“你今夜就宿在宫中,明日给你赐府邸。”
“是。”沈翊跟着宫人下去了,走出殿宇,一擡头,就能看见天边那轮弦月,皇城的月亮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
月亮西移,在坤宁宫的院子里那弦月正好被重重楼宇阻隔了,一回到殿内,魏皇后就把桌上摆着的茶盏甩到地上,茶水迸溅了一地,宫人也跪了一地。
魏皇后的心腹大太监常和裕上前劝道:“娘娘息怒,仔细伤了身子。”
魏皇后冷面无情,“没用的东西,处理个人都处理不干净,这人就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居然被蒙混过去了,都给本宫拖出去打!”
当初她冒着被皇上发觉的风险让人处理了曲家,本以为都死绝了,却没想到最重要的那个成了漏网之鱼,皇上这一道旨意,打得她毫无防备。
常和裕说道:“想来也是皇上有意为之,当初才让他逃了。”
“本宫自然明白,”魏皇后坐了下来,“皇上把他送到永平侯府,打得什么主意,当本宫不晓得吗?要知道那个贱种在永平侯府,本宫就不该促成魏家和永平侯府的亲事。”
让魏家娶闻家女,不过是为了拉拢永平侯,可沈翊在永平侯府多年,怕是永平侯早就站队沈翊,白白浪费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魏家可就这么一个嫡孙,魏皇后懊悔不已。
“如今懿旨已下,不能回转,”常和裕说:“奴婢倒觉得并不全是坏事,奴婢方才着人打听了,永平侯夫人并几个嫡出子嗣,都不喜燕王,得罪过燕王,他们已生嫌隙,自然不能助燕王,若能闹得永平侯府后宅不宁,永平侯哪还有机会帮燕王。”
不愧是魏皇后身边的第一人,常和裕几句话就让魏皇后的心绪稳定了下来,“既然如此,那便让家里多多亲近永平侯夫人,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有永平侯夫人在,燕王永远也没法全心全意地信任永平侯。”
常和裕恭维地说:“娘娘英明,奴婢这就去吩咐。”
魏皇后挥了挥手,也有些疲累,让人扶着她入内就寝,虽说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贱种,哪能和魏家相抗衡,可魏皇后还是难得有些不安。
无论如何,下一任帝王,必须握在魏家的手中,妄图染指者,都得死!
***
沈翊一夜无眠,皇城的夜晚很静,鸟雀虫鸣、犬吠猫叫的声音通通没有,宫人夜间换防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扰了主子安睡。
可越是这样寂静,沈翊越是睡不着,总觉得这偌大的皇城蛰伏着一只巨兽,静静地潜伏着,不知何时就要冒出头,把人吞吃殆尽。
月落日升,沈翊可算等来了天亮,被顺安帝带着去给魏太后请安。
魏太后是魏皇后的姑母,而魏皇后是瑞王妃的姑母,魏家好似想让这串葫芦一直生长下去,若无意外,瑞王妃的侄女将来也是储妃,而闻妍恰好嫁给了魏家唯一的嫡长孙,两人生下的孩子,正好是瑞王妃的侄女。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章氏非得促成这桩亲事,未来的储妃,这种诱惑,几人能忍住?
比起魏皇后的野心写在脸上,魏太后或许是已年老,看着很是和蔼,与顺安帝交谈中大多也是关心其衣食住行,并不过问朝堂之事,看着像是寻常的母子。
可顺安帝并非魏太后所出。
其实魏家能获得如今的荣华,也是一桩奇事,顺安帝不是魏太后所出,瑞王也不是魏皇后所出,如今的瑞王妃亦无所出,养在她膝下的是瑞王庶长子,真是巧合极了。
两人在魏太后处用了一顿前所未有的丰盛早膳,离开魏太后宫中时,沈翊向顺安帝拜别,出宫去了。
在宫门口,沈翊见到了入宫觐见的永平侯。
“臣拜见燕王殿下!”永平侯躬身行礼。
“侯爷不必多礼,”沈翊扶着他,“侯爷今日就要离京吗?”
永平侯颔首,“战事危急,臣不能久留。”
等下次再回京,永平侯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所以有些事他不得不说,“殿下,皇后懿旨赐婚之事,是臣无能。”
懿旨一出,闻家和魏家捆到一条船上去了,可闻家又养育了燕王,本以为闻家会是燕王最牢固的靠山,如今不过是一场笑话。
赐婚懿旨连带着封王的圣旨一同到达,自然而然的燕王就和瑞王站到了对立面,哪怕燕王不争都不行了,局势推着人走。
沈翊并不介意,“这也是父皇的意思,你我都无法改变。”
顺安帝必定告诉过魏皇后边境之事,要派永平侯离京,魏皇后生怕永平侯不在京中不便赐婚,所以大晚上赶去赐婚。
而顺安帝借着让永平侯离京御敌的圣旨,再发第二道册封燕王的圣旨,打得魏皇后措手不及。
如今边境动荡,大周需要永平侯,魏家想坐稳朝堂,就不能让国破,也需要永平侯御敌,因此就不能和养育了燕王的永平侯撕破脸,环环相扣,一石三鸟,恶心了魏家、闻家和沈翊。
在定都,人人都是顺安帝手中的棋子,丝毫不顾忌这样做会寒了老臣的心。
利用永平侯的女儿点燃“二王”之间的争夺,却又想要永平侯用命为大周戍守边境,顺安帝当真是好谋算。
“侯爷,您安心御敌,过往之事,我不会与侯府诸人计较,我也不屑秋后算账,您大可放心。”沈翊除去母亲的仇,他有仇当场就报了,他知道侯府诸人惶惶不安,可他懒得去计较过去之事,就当是为着永平侯吧。
永平侯得了这样的保证,长叹一声,“微臣多谢殿下宽厚。”
即便再气章氏等人,可到底是血浓于水,他也做不到全然不管不顾。
“战场上刀剑无眼,侯爷保重身体。”沈翊不欲再多说,叮嘱了永平侯几句就先行离开。
永平侯离京,对沈翊也并非没有坏处,起码忙着战事,侯爷就没时间操心闻姝的婚事,上次于家的事被讨债的打断,永平侯生了大气,一时间没想起来,可若一直待在定都,看着闻妍出嫁,他自然会旧事重提。
现如今时机未到,只能先拖着。
沈翊从宫里出来就回了永平侯府,从进府开始,府里众人待他的态度都恭恭敬敬的,丫鬟小厮瞧见他战战兢兢地跪地磕头请安。
沈翊没见旁人,直接去了兰苑,谁知兰苑竟大门紧闭,沈翊懒得敲门,直接翻了进去。
他进去时月露正好在院子里,瞧见沈翊,吓得跪了下来,“见过燕王殿下!”
闻姝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册从屋内走了出来,也要行礼。
沈翊一把扶住她,“好了,月露也起来吧,有没有吃的,我还没用早饭。”
“有,有的,”月露忙不叠起身,“奴婢去端。”
两人进屋,闻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翊,如今可不是四哥了,是燕王殿下。
沈翊坐下,薅过踏雪在腿上,擡首看见闻姝站在一旁,哂道:“傻站着当竹竿?”
闻姝纤长的眼睫半垂,斟酌地说:“王爷……”
“你喊什么?”沈翊蹙起眉头,“七妹妹这是要与我生份啊,四哥都不愿意喊了。”
“没有,”闻姝急忙解释,“我是怕外人说我不懂规矩。”
如今沈翊是皇子,只有公主才能与他称兄妹。
“这里哪有外人,我什么脾气你知道,少来虚与委蛇那一套,伤了四哥的心。”沈翊最不愿闻姝与他生份。
有了沈翊这话,闻姝彻底放下心来,讨好地笑:“四哥,我错了,你别恼。”
看来四哥还是她的四哥,并未因为身份的转变而改变。
月露端了两碟子小菜并一碗粥来,还是寻常的吃食,月露还怕怠慢了燕王殿下,可沈翊面不改色的吃着,和往常一样。
宫里的珍馐沈翊食不下咽,还不如这一碗粥。
“四哥喝茶。”闻姝提壶倒了杯刚泡好的花茶递给沈翊。
沈翊吃饱喝足,能谈正事了,“昨日可有人为难你?”
闻姝揶揄地笑,“四哥一飞冲天,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哪会为难我。”
沈翊将茶盖合上,“什么一飞冲天,皇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但能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也行。”
“我过的很好,四哥无需挂虑,你如今成为皇子,我也帮不到你什么。”闻姝虽不太懂朝堂之事,可也晓得如今储君未立,皇子之间难免明争暗斗,侯府这一亩三分地闻琛和闻琅都斗的你死我活,更何况整个天下江山。
“谁说帮不到,你能帮的地方多了。”沈翊睨了她一眼。
闻姝不解地偏头,“我能做什么?四哥说一句,我一定办到。”
沈翊把踏雪扔到地上,说:“给我做荷花酥吃吧,也许久没吃了。”
闻姝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做点心,欢欢喜喜地应下,“好,我现下就去做,四哥等着吃吧。”
她起身出去了,关于沈翊的过去一点都没问,晓得那必是一道难耐的伤疤,不欲揭开。
沈翊才回永平侯府不久,外边就来了不少人想拜见燕王殿下,管家收了一沓名帖来兰苑,询问沈翊的意思。
“不见,都打发了。”沈翊现下一点也不想应付那些人,只想安安静静的待在兰苑,哪怕和踏雪玩都比那事有意思。
沈翊发了话,管家也就有了底,将名帖一律发还回去,渐渐地旁人晓得燕王不想见客,也就不自找没趣了,只是他们还在观望着,四处打听燕王殿下的喜恶,定都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旁人是不见,可朋友还是要见的,沈翊在福来酒楼定了席位,带着闻姝宴请周羡青等人。
虽是相熟的好友,可他们瞧见沈翊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比起初的闻姝还要拘谨,“微臣拜见燕王殿下!”
几位好友殿试后都入了仕,徐音尘去了户部,周羡青去了翰林,而贺随在大理寺,所以诸位对着沈翊也得自称为“臣”。
对于他们,沈翊不像对闻姝那般,只点了点头说:“不必多礼。”
免了礼后,各自坐下,闻姝看着他们,这时才想明白为何四哥才学出众,却不科举,而是外出游学,他身为皇子,需要的不是科举仕途,而是见识大周江山社稷、民生百态。
徐音尘是最拘束的,周羡青因为从小和沈翊长大,倒还好,而贺随和千留醉的性子比较随意,所以也最放得开。
千留醉甚至笑着打趣,“燕王殿下,你看咱俩关系这么好,要不你也给我个官当当。”
“好啊。”沈翊意外的好说话,端起茶盏喝了口,说:“我把你安排到苑马寺吧。”
千留醉正喝着酒,呛得一直咳嗽,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可不想当弼马温。”
苑马寺是管马的,千留醉可不想一天到晚和马打交道。
千留醉这么一说,众人哈哈大笑,席间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贺随拍着千留醉的肩膀,“苑马寺好啊,掌管着“千军万马”,多威风!”
“千军”没有,“万马”是真的有。
千留醉甩开贺随的手,“去去去,你若是想去,就从大理寺挪去苑马寺,反正都是‘寺’,差不离。”
贺随摇头,“我可不去,我宁愿和死人打交道,也不想与马为伍。”
“马怎么了?”卫如黛不服气了,哼道:“战马可是保家卫国的好马!你还不如马呢。”
“行行行,我不如马。”贺随辩不过卫如黛,自认理亏,罚酒三杯。
闻姝忍不住笑,这两人总能因为点小事吵起来,“如黛,今日绮云怎么没来?”
“她在家绣嫁衣呢,嫡母不让她出门,还有两个月就要出阁了。”卫如黛去了陶家,都没见着人。
大周女子约束颇多,尤其是出嫁后,更不如当姑娘时自在。
闻姝先前想着找一门好亲事,摆脱侯府,可如今四哥成王爷了,侯府里无人再敢打她的主意,她便一点也不急了。
闻姝看了眼徐音尘,想问问他俩的事,可席间人多,她就忍住了,直到散席后,闻姝才拉着如黛的手悄声问.她,“你和徐公子的亲事如何了?”
卫如黛最近正郁闷,方才就想和闻姝说了,“他原先说高中之后就上门提亲,可现下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来。”
卫如黛是姑娘家,即便性子大大咧咧,面对男女情谊,难免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问,她伯娘也不让她问,说要是被人晓得,还当她恨嫁呢,卫如黛就一直憋到了现在。
“是不是他才入仕,家中事务繁忙,”闻姝不想把人往坏处想,“当初他连公主都拒绝了,足见对你情意。”
他们在善习堂同门多年,徐音尘待卫如黛的好,众人皆知,徐音尘也不像是高中便抛弃“糟糠妻”的人,况且卫如黛也不算“糟糠妻”,卫大将军可是三品大员,徐音尘的父亲曾官至工部尚书,但已去世,算起来,还是卫如黛的门第更好些。
卫如黛耸了耸肩,“我也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也还没玩够呢,若是嫁了人像绮云一样整日关在家里,我才受不了。”
“好,何时有消息了,与我说一声。”闻姝给她理了下鬓间的珠花。
卫如黛一口答应下来。
沈翊扶着闻姝上了马车,走了一会,闻姝才从被风掀起的车帘一角看出这不是回侯府的路,“四哥,咱们去哪?”
“去看皇上给我赏的府邸。”赏下好几日了,沈翊也没去看过。
闻姝跃跃欲试,“好呀,我先前路过北兴王府外,瞧见他家的石狮子都威严得很。”
沈翊说:“我那是旧宅子,还得修葺。”
沈翊先给闻姝打了招呼,她还当是多旧的宅子呢,结果一下马车就被震撼住了,一道用料厚重的实榻大门,门前除了摆着一对威武的石狮,还有两根红漆木柱立着,门上头悬着漆金的御赐“燕王府”匾额,大气恢弘,令人不敢多瞧。
“四哥,这宅子,旧吗?”闻姝嘴角微抽,比起最初的北苑,这地方已算得上极好,一点也不比她先前瞧过一眼的北兴王府差。
“去看看就晓得。”沈翊带她进去,两侧守着的护卫忙向两人躬身行礼,向来是闻姝给旁人行礼,乍一下反过来,她还有些不适应,可四哥却适应得很好,看都没看一眼。
闻姝不想让旁人觉得她小家子气,便也学着四哥的样子,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
“拜见王爷,老奴罗良,是府里的管家。”罗良还是头一次见燕王这个主子。
“起来吧,”沈翊向闻姝招了下手,说:“这是本王七妹妹。”
“老奴拜见七姑娘。”罗良要伺候燕王,自然是打听了燕王的事迹,晓得永平侯府的七姑娘与燕王最为亲近,因此待闻姝与燕王一般恭敬。
闻姝擡了下手,镇定道:“管家不必多礼。”
罗良起身,沈翊暂时用不着他,便让他先下去。
“走,我带你去瞧瞧。”就沈翊和闻姝两人,闻姝心里那根弦也就松泛下来,好奇的跟了上去。
永平侯府占地在定都算得上大,可和燕王府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沈翊口口声声说的旧宅子,可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名贵花草,十步一景,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威仪华贵。
闻姝已数不过来有几间房,几个院子,单是这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就让闻姝看花了眼,这也太多伺候的人了。
王府里边还修建了一个波光潋滟的湖泊,正是七月,满池荷花,竞相开放,清风一拂,花香满园,湖边还停留着一艘画舫,足不出户就可泛舟湖上。
闻姝这下是真看呆了,“四哥,所有的王府都这样吗?”
她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天下人削尖脑袋往定都跑,又费尽心思和皇室攀上关系,若不是因为四哥是皇子,她恐怕此生都瞧不见这般美景。
“不知,宫里比这还要宏壮。”沈翊那日出宫时,只瞧见层层叠叠的殿宇将天空圈成了四四方方的,好似整个天地都被皇城容纳其中。
正是为着无上的荣华富贵,无数人双手沾满鲜血,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闻姝没办法去想象比这里还要恢弘的景象,恐怕要等她亲眼瞧见才能形容。
“想去游船吗?”沈翊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艘画舫。
闻姝浅褐色的眸子格外明亮,点了点头,“我只坐过那种很大的货船,去锡州的时候,我会晕船,不知这种画舫会不会晕。”
提起锡州,沈翊眸色柔和了几分,牵过她的手,“走吧,上去瞧瞧。”
沈翊虽说不用人伺候,但身边随时都跟着人等候吩咐,他一说要游船,便有丫鬟端着各色瓜果点心上了画舫,挽起了竹帘,推开了窗户,铺好了坐垫,无需他们多动一句嘴。
闻姝静静地瞧着,心想皇家的丫鬟都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有条不紊,细致周到,还个个都是模样清秀周正之人,瞧着赏心悦目。
“看什么呢?”一朵嫩粉色的荷花忽然出现在闻姝面前。
闻姝回过神来,接过沈翊手中的荷花,放在鼻尖嗅了下,笑着说:“我看这些丫鬟长的都好看。”
沈翊却没兴致,把桌上冰过的西瓜端了过来,“这瓜长的也不错。”
艳红色的西瓜果肉被切成了四四方方,恰好能入口的小块,食用起来美观又方便,沈翊用银叉叉了一块递到闻姝嘴边。
被闻姝投喂了这么多年,终于也轮到他来投喂闻姝了。
燕王这个身份,也不是一无是处。
闻姝犹豫了下张嘴咬了,冰过的西瓜一口下去在嘴里爆汁,又甜又凉,沁人心脾,闻姝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真好吃,跟着四哥享福了。”
冰这东西在夏日极其难得,只有官宦人家才有,闻姝摔断手之前兰苑没有冰可用,后来境况改变,偶尔能分到,但少见,夏日厨房分一个西瓜,都是扔到水井里头泡凉再捞上来,自然不如冰镇的西瓜沁爽。
“这才哪到哪,往后还有更好的。”沈翊说的随意,却像是一个承诺。
一个日后待她更好的承诺。
瓜果点心每样吃了一点点,都把闻姝吃撑了,晚膳也摆在画舫上,闻姝看着这些珍馐美食眼馋地叹气,“吃不下了。”
“那就改日再吃。”沈翊随便吃了点,让人撤了下去。
晚膳撤下,丫鬟极有眼色地端了消食的山楂银耳甜汤来。
闻姝喝了一口,玩笑道:“这儿太舒服,我都不想走了。”
沈翊喝着茶,漫不经心地说:“那就不走。”
闻姝愣了愣,“我总得回家呀。”
这里就是家——这句话堆到了沈翊的嗓子眼,但他还是随着茶水咽了下去,解释说:“如今府里就我一个人住,我想请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