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架高重,慕厌雪绑在上面近乎悬空,他只能垂着眼睫俯视长穗,脸颊两侧满是乱发,用不太平缓的声音低喃,“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原本她是不会来的。”元崎踱步过来。
弯出恶毒的笑容,他慢悠悠道:“可是长穗告诉我,她不想让你好过,于是我便带她来了。”
长穗的身体僵住,说过的话被元崎完完整整复述出来,还是在慕厌雪面前,她莫名慌乱。想要出声辩解,可理智让她一言不发,对上慕厌雪沉甸甸的暗瞳,她看到他扯起唇角,同她对视着问:“穗穗想让我怎样不好过?”
长穗往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嘴巴出不了声。
“像你这样的人,我抽你千百鞭子活生生刮了你,都不见得你会露怯求饶,有什么意思呢。”元崎同慕厌雪是一类人,再了解他不过。
若是以前,他大概确实撼动不了他,不过现下,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元崎歪头看向长穗,“原本,我是想让她亲自来给你上些刑的,现在看来,怕是难以实现了……”
还有什么是比所爱之人的伤害更让人痛呢?
长穗没想到,元崎竟打的这种主意,她浑身打颤瞪向他,得来元崎假惺惺安抚的笑,“别急,太血x腥的你受不了,我还有其他法子。”
从桌边拿起一个黑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根根细密冒着寒气的针,“眼熟吗?”
看到盒中的细针,长穗脸色一变,完好的手指又开始隐隐幻痛。
元崎道:“听说他曾将你关到暗牢数日,还对你用了骨刺。”
元崎检查过长穗的手指,每一根都是完好的,显然被悉心养护过,若不是当年亲眼看到她指甲的异常,元崎还当情报有误。他将盒子递给长穗,“刻意折磨你做不来,以牙还牙你总该可以。”
先前慕厌雪在地牢是如何折磨她的,她现在就可以怎么报复回去。见长穗迟迟不接,元崎眯起眼睛,“长穗,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长穗一动不动。
若是没有那段记忆错乱,长穗恨煞了他,或许能行出报复,可拥有了失忆后的几年相处,在得知慕厌雪为她以命续命后,她对他就没那么恨了……
长穗清楚的记得,慕厌雪指甲中有一条同她一样的血线,知柏曾暗戳戳告诉她,慕厌雪在指中刺入了一根完整的骨刺,只为感受长穗那时的疼痛恐惧。
说是心慈手软也好,无用软弱也罢,长穗求大道做得出惩恶扬善,她手底下杀过不少恶人,却难以对伤害她的人,做出同等残忍的报复。
伤了她伤了她的亲人,直接杀掉就好了,长穗也确实想过杀了慕厌雪,上一世也付出了行动,但是失败了。
这一世,长穗与慕厌雪纠缠太深,已经分不清是谁欠谁更多,她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我不。”
她后退着,不肯接元崎手中的骨刺,“我是不想让他好过,我是想过报复他,但我不想让他死,也有我自己的衡量选择,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
她不爱他,将他引害到元崎手中受尽折磨,已是报复。
元崎被她逗笑了,“说一套做一套,好像什么道理都让你占了。”
“长穗,你还真是有意思。”
同狱卒使了个眼色,锁链下降,慕厌雪的身体从刑架上释放,跌跪在地上。元崎将骨刺扔在慕厌雪面前,威胁道:“不管你想不想,今日这盒骨刺,都要刺入他的身体。”
“你……”长穗心中一寒,对上元崎冷漠的眼瞳。
“长穗。”他唤着她的名字,“其实我挺好奇的,你究竟为何这般厌恶慕厌雪。”
他与慕厌雪相识多年,近乎从小一起长大,了解对方的习性与他共谋大业,也亲眼见证了他的背叛沦陷,是长穗给了他光明又毁了他,元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事实。
长穗愣住,几乎瞬间想起了斩情扣。
哪有什么玩弄厌恶,或许最初她对慕厌雪的玩弄,是出于上一世的报复,可到了后面,她纯粹是为了任务。她只是想得到慕厌雪的恨,想要死在他手中完成任务,仅此而已。
叮叮锁链响动,听到这个问题,慕厌雪也看向了她。
长穗的喉咙干涩,像被石头堵住了,她下意识抚上斩情扣,看到毫无变化的冰花,垂下眼睫,“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这是她曾给慕厌雪的答案。
再听一次,慕厌雪没什么反应,反倒元崎笑出声:“好一个不需要理由。”
“既然你这么讨厌他,区区几根骨刺入指,你为何做不到呢?”
长穗感觉自己被架到了冰火上,冰上是她近乎没有感情的理智,火上是她燃烧的感情。没再理会元崎,她缓缓看向慕厌雪,问:“若我将骨刺刺入你的身体,你会恨我吗?”
慕厌雪眼睫轻颤,望着她浅浅弯起唇角,“我大概会很痛。”
不管是哪方面的痛,只要痛了,便会生恨,长穗也是痛到了极致,才会憎恨慕厌雪想要杀了他。瞧,失眠整夜想不出的应对法子,这不是找到了吗?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等到长穗回神时,她已经捡起地上的木盒。
慕厌雪的手上满是污血,那双漂亮如玉的手,横着几条狰狞伤痕,随着他的擡起,清晰撞入长穗眼中。
长穗从木盒中抽出一根骨刺,骨刺寒凉,冰的她手指哆嗦险些捏不住。她跪坐在地上,看着骨刺慢吞吞道:“我是真的很讨厌你。”
“打从见你的第一眼,我便不喜欢你,捉弄戏耍你也只是太无聊。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从未失忆过,只不过不想死在你手中,想看口口声声说恨我的你,如何再爱上我。”
慕厌雪静静听着,等她说完补充,“你成功了。”
长穗又道:“你真的蛮愚蠢的,这几年你把我恶心的不行,我为何吃不下饭,就是因为只要一想到要与你同床共枕,我就恶心反胃,尤其是得知血莲丹是用你的血所制,我恨不能立刻毒发而亡。”
慕厌雪的表情很平静,“我不会让你死。”
这句话刺激到了长穗,“等这盒骨刺扎入你的身体,但愿你的嘴还能这么硬!”
呼吸加重,她抓住了慕厌雪的手指,自己的手反而抖得更厉害了,她努力回忆着慕厌雪的不好,甚至去想前世乃至灵洲界暮绛雪犯下的恶,脑海中闪过慕厌雪对她刺入骨刺的画面,她忍不住问:“你的手,抖了吗?”
在对她上刑刺入骨刺时,他的手,有没有抖。
慕厌雪回:“没有。”
他说他的手很稳,当时也是真的要折磨她,将刚刚刺入的骨刺又拔出不是因为心软,而是想反复折磨让长穗害怕。他越是这么说,长穗越拿不稳针,眼泪坠在眼眶随时积落,她知道慕厌雪在骗她。
为了让她扎入骨刺,他不惜骗她。
长穗抽了抽鼻子,尽可能冷硬,“你这么说,是生怕我心软动不了手吗?”
慕厌雪挑眉,似没想到长穗能猜到,笑了笑只是问:“那你会心软吗?”
长穗说不会。
慕厌雪嗯了声,垂着眼睫像是累了,催促着,“动手吧。”
细长的骨刺一点点刺入指缝,长穗紧紧咬出唇瓣,在血滴出来的瞬间,她猛地一个激烈拔出,有些崩溃道:“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慕厌雪反扣住了她的手。
他竟在逼她动刑,长穗愣愣看着他,“为什么……”
慕厌雪说:“你不做,总会有旁人来做,与其被旁人折磨,倒不如由你亲自动手。”
这句话他说的冷静至极,甚至像在讨论天气。一旁的元崎也挑眉出声:“他说的不错,你不做,我便来,到时可就不只是骨刺这么简单了。”
长穗没有了后退的理t由。
因为慕厌雪说:“忽然有些恨你了。”
“若不是为了你,我不会沦落成阶下囚,若我能逃出去,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你最好说到做到!”长穗重新捡起了骨刺。
活了几世,她都从未做过如此残忍的事,哪怕已经狠下心肠麻痹感官,可随着骨刺的一点点深入,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游于悬崖,拼了命的想要求救。
当长穗又想放弃时,慕厌雪按住了她,大概看出她的软弱,他轻轻叹了声气,竟抓着长穗的手,迫使她继续将骨刺推入。
“不,不要……”长穗的手已经软了,后半根针,几乎是慕厌雪抓着她的手没入的。
完整的骨刺消失在指缝中,顺着血液迅速游于身体,在行刑的过程中,慕厌雪没有发出声响,只是再开口时,嗓音哑得厉害,“你还怪我吗?”
“什么。”
慕厌雪说:“我曾在你指中扎入了一根骨刺,现在你还回来了。”
双倍还回来了,所以,可以原谅他了吗。
慕厌雪还说,他从未派人追杀过桓凌,害死桓凌的人不是他,他甚至想过,要将桓凌救回来。
“我好不容易得来你的心软,怎么可能再做蠢事呢……”慕厌雪将面容靠在长穗的肩膀上,痛极自嘲,“我想要将桓凌找回来,想找最好的医官救回他,我甚至想过,只要你肯爱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早已不是什么高贵不可攀的雪公子,在长穗面前,他卑微下贱,看似他掌控占据了她的全部,实则他的生死圈在她一念间,时刻会被投身于炼狱不得超生。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长穗不想听。
慕厌雪阖着眼睫,强撑着将这些话说完,是不想让长穗有一丝怪怨他的借口,“同你比,我不如你狠。”
可他还是想,想让长穗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强装的无情土崩瓦解,看着慕厌雪指甲中细长的血线,贯穿了整个手指,长穗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耳光,身体摇晃跌坐在地。
她想起了桓凌。
桓凌曾教导过她,恶与善最基本的区别,便是善有良知有界限有一个度,而恶可以无限扩散没有度量,为了报复恶人做出同等的恶事,那善恶还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她也要失去善恶的界限,去做没有下限的恶人了吗?
一切都是为了任务,是为了完成任务。
当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时,长穗袭来深深的厌恶疲惫,这么久以来,她真的受够了。
为了完成任务,就要做到如此地步吗?她现在究竟是恶还是善,以拯救苍生做出的舍我恶道……她还是是她吗?
放弃的想法一出,转瞬就在心里质问自己,灵洲界怎么办,万千生灵又该怎么办,若她不想方设法完成任务,她与暮绛雪犯下的罪孽便永远无法洗脱,究竟是良善重要,还是灵洲界重要,长穗该知如何取舍。
牺牲她一人入地狱,换万千生灵重回人间,这很划算不是吗?
可是……
一道弱弱的声音在心海中响起。
穿入万千喧嚣,那道低弱的声音轻轻发问:“你做到了极致的恶,慕厌雪还是爱你,你的这些恶又有什么意义呢。”
幽暗狭窄的心房像透入了一缕光,长穗呆呆看向手腕,看到了透明只余一滴血渍的斩情扣,对于她的恶意折磨,无动于衷。
慕厌雪又在骗她。
“我错了。”眼泪簌簌掉落,长穗终于承认,她错的有多离谱。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慕厌雪根本不会再恨她,她的任务……失败了。
如何能甘心,她的种种恶行同笑话有什么不同,长穗生出孤注一掷的念头,她拉开袖子露出腕上的斩情扣,哀求道:“慕厌雪,你恨我吧。”
“只有得到你的恨,只有你肯杀了我,我们才能结束对彼此的折磨。”
藏在心里的秘密终于吐露,长穗忽然感到无比轻松。
其实,她早就不讨厌他了。
她抱住慕厌雪,不在意他身上的脏污,贴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告知了她的任务始末,她哽咽求助:“你帮帮我好不好,就让我这一局。”
“慕厌雪,求求你。”
“杀了我吧……”
【是我要辱你是我在玩弄你,我就是见不得你好!就是喜欢看你爱而不得沦为笑柄!来啊,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杀了我啊。】
【慕厌雪,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啊!!】昔日的一言一语同此刻重叠,慕厌雪长久的猜测,终于得来验证。
“果然,如此。”手指轻轻碰上长穗腕间的手链,他身上的血染红了纯净冰花。
“其实在你记忆错乱后我便想,同一个人的性情喜好怎会变化如此大,直到你将这条手链送到了我眼前……”早在很久之前,慕厌雪便起了疑心,尽管他百无禁忌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可他还是将长穗记忆不清时的话语记在心里,他想起自己的梦,想到了长穗的胡言乱语,看到了手链一点点的褪色,清晰记得它殷红的模样。
或许,厌恶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而这世间大多数事,都需要理由来支撑。
哪怕事实再荒谬,有些事也不得不信。
“你……”长穗惊住了,不敢置信道:“你、你早就猜到了?”
这怎么可能!
慕厌雪虚弱发笑,不去看长穗,而是用手指反复摩擦着斩情扣,低低道:“我说过了,要你再给你一些时间,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可是穗穗,是你不信我啊。”
慕厌雪擡起目光,黢黑幽暗的瞳眸不见脆弱,只有幽冥蔓延的暗色情绪。他屈指擡起长穗的下颌,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从不是玩笑。”
这一次,他不会再心软了。
“我不会杀你。”
“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穗穗。”血水浸湿衣衫,在地面汇聚蔓延,暗牢里是慕厌雪疯癫肆意的笑,“你的任务,完不成了。”
这是他对她最狠的报复。
现在,你后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