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的手,正是顾荃抓过的那只。
解永哪里他无人知的隐蔽心思,还有纠结顾荃的事,“她既然非短命之人,便不能为你所用,你为何还要试探她?”
顾家或许门楣不低,但大房和二房区别明显。若是大房的嫡女,论出身倒也尚可。然而一个八品协律郎的女儿,哪怕是依托顾家之名,委实太过不够。
“廷秀,要我看,这事就算了,你别再理会她,她自会知难而退。”
有些事,便是最为亲近的朋友,也无法诉之于口。
他怎么可能不理会她?
那是他的梦,他的玉人儿。
不管她想要什么,要做什么,他都会陪着。
裴郅垂着眸,道:“你先走,我等会再走。”
解永以为他要好好想想,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满腹心事地走人。
柳树下的小童还蹲在那里,似在在逗弄地上的蚂蚁,一旦茶楼里有人出来便擡头看两眼。
先是关云风,后是解永。随着解永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也跟着起身,不多时也出了巷子。
二楼的窗内,裴郅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更深。
他擡起右手,凑近闻了闻,仿佛上面还留着蚀骨的女儿香。
梦里的玉人儿缠绵销魂,是她,又不是她。真正的她,心机多而算计过人,绝非娇弱可怜之人,不是温软的白兔,而是狡猾的狐貍。
小狐貍看破了他的试探,该如何应对?
*
且说那小童一路挨着街边跑着,因着衣着不显,身量瘦小并不引人注意。
远远看到顾家的马车后,他左看右看,确定没人跟着,这才慢慢靠近。
南柯掀开车帘,示意他上马车。
他搓着手,有些羞赧。
马车内的顾荃笑着朝他招手,他瞬间红了脸,低着头爬上去。许是生怕自己身上的泥脏了马车,他尽量缩着身体。
“姑娘,我看得清清楚楚,关公子出来后没多久,解伯爷就出来了。”
“你是越发的能干了。”顾荃不吝夸奖着,先是用帕子擦了他的脸和手,然后拂去他身上的土。
他越发的羞赧,小脸通红,眼睛却更是明亮。
难怪哥哥说姑娘是最好的主子,让他用心做事,姑娘定然不会亏待他。
顾荃微微一笑,将一包点心塞到他手上,“拿去吃吧,多和你哥学,不仅要做好事,还要好好读书。”
他“诶诶”应着,咧着嘴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下马车后鞠了一躬,抱着那包点心跑开。
南柯道:“还是小十一机灵。”
小十一姓陈,是陈九的弟弟。
陈父陈母先后去世,兄弟俩相依为命,以前仅靠陈九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做散工活命,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
五前年小十一高热不退,陈九花光最后一个铜板后走投无路,抱着弟弟欲投湖,被顾荃救下,然后为她所用。
兄弟二人都是机灵人,她用着很顺手,对他们也极为大方。
“他们遇到姑娘你,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福气。”南柯感慨后,又道:“奴婢也是。”
顾荃笑笑,不置可否。
她不缺钱,对身边的人毫不吝啬,从这一点来说,她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主子。
积德二字不是说说而言,从一出生她就满怀感恩之情,尽可能地与所有人为善。老天原本给她关了门,却又偷偷给她开了窗,她更应该感激才是。
如果关云风救她的事是试探,那么说明裴郅已经怀疑她的动机。按常理来说,她最好是缓一缓,暂时不要去纠缠对方,但是她等不了。
今日接触之后,她得到的体力能管个几天,几天之后呢?
她不愿重回过去那种病歪歪的状态,不愿再感觉那种身体像漏网,什么也留不住的虚弱无力感。所以她得另想办法,只能是迂回行事。
从哪里再入手呢?
蓦地,她想到了一个人。
*
裴府之前是淮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后改为郡主府,等到裴郅的父亲裴宣当家后,便成了裴府。
裴府建造时依照的是公主规制,一应布局景致大气恢宏,院落款式构造类似宫廷,重檐斗拱琉璃翠瓦,尽显皇家的尊贵与风范。
园子碧池旁的宝顶亭子内,芳宜郡主正与一位粉衣姑娘说着话。
那姑娘容貌秀美,举止端庄大气,嗓音温柔亲和,正是罗月素。
“郡主您尝尝,这点心是金玉满堂最近新出的,叫雪沙云顶。”
“素丫头,你有心了。”芳宜郡主看了那点心一眼,身边的胡嬷嬷立马将东西收下。
罗月素羞赧道:“郡主您何需同我一个小辈客气,您是我的长辈,我理应时常来看您。”
罗家与长庆侯府是姻亲关系,而长庆侯则要唤芳宜郡主一声伯娘,算起来她确实是芳宜郡主的小辈。
芳宜郡主出身显赫,自来养尊处优,哪怕是年岁已高,圆润富贵的脸上却未见多少皱纹与沧桑,看上去不是多难亲近之人,但说话的语气尽显疏离。
“我老婆子清静惯了,你们这些孩子不必惦记。”
自打十六年前裴宣夫妇出事后,裴府大门常年关着,仅开着侧门。这些年来,除去非必要出席的宫宴,她已然绝迹于各府家宴。
裴郅丧父丧母丧兄,被传为天煞孤星。而她不仅丧父丧母,还丧子丧媳丧孙,自然难逃世人口中的克名。
所以她不出门做客,也鲜少见客。
罗月素焉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面上流露出心疼之色,道:“郡主,您快尝尝这点心,说是做出来后两个时辰内味道最佳。”
她吃了两口,赞叹道:“这点心确实不一般。”
“他家的点心风味都好,却是每日限量,也不知那东家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银子不赚,非得吊着别人的胃口。”
罗月素说完,见她盯着自己后,心知自己可能言多,立马圆话道:“能买上限量的点心不易,我也是常听到别人抱怨。”
“难为你了。”
“郡主,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点也不为难。”
芳宜郡主朝旁边的胡嬷嬷看了一眼,胡嬷嬷心领神会,小声提醒,“郡主,这个时辰您该喝药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
罗月素赶紧起身,告辞离开。
春水早已化冻,亭子旁的小池内,几条肥硕的锦鲤搅起一圈圈的水纹,游戏着争抢飘落在水面的花瓣。
芳宜郡主将吃了两口的蛋糕推了推,“我之前已经吃了一个,实在是吃不下,你吃了吧。”
胡嬷嬷欢喜不胜,直说自己今日有口福。
主仆二人相伴多年,无外人时自是少了许多规矩。她堪堪地挨了小半边凳子,端着那蛋糕吃起来。
芳宜郡主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水中撒着鱼食,引得那些鱼儿越发争抢得厉害。
“罗侍郎这几年风头正劲,深得陛下信任,实在是不容小觑。”
罗谙是荣帝还是太子时就结识的人,这些年步步青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哪怕是不怎么出门的人,也没少听说罗家的事。
“也是罗家祖坟冒了青烟,罗宽那样的混账东西,竟生了个好儿子。素丫头那孩子对莲花奴有几分真心,但心思杂了些。她来看我这老婆子是真,来套我的话也是真。”
金玉满堂开了三年,新奇的点心层出不穷,旁的铺子也想效仿一二,却始终破解不了那些密方。
坊间有传,其背后的东家来头不小,因她爱吃甜食,有人便猜测是她。
“罗家有了权,也有了名,唯独钱财不丰,也难怪那孩子心急。”
这样的话,胡嬷嬷是不敢乱接的,好在她有吃的敷衍着。
日头渐盛,芳宜郡主有些受不住。
主仆二人刚回到屋子不久,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一听求见之人的来历,她是满脸的惊讶,初时还当自己听岔了,再三确认后,问胡嬷嬷,“上回斗春雅集时,莲花奴救的那个姑娘,可是姓顾?”
胡嬷嬷抚掌道:“还真是,听说是顾家二房的姑娘,应该就是这位顾四姑娘。”
两人目光一对视,皆是有些微妙。
芳宜郡主思量再三,还是将人请进来。
打眼看到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有着透玉凝成的肤色,盈盈若秋水的眸子,一副易碎可怜的模样,当下便生几分怜惜来。
顾荃上前行礼后,先是自报家门姓名,然后将自己来的目的说了一遍。
“裴大人大公无私,我却不能不报救命之恩。倘若私下与之相见言谢,又怕坏他清名。是以斟酌许久,冒昧上门叨扰郡主。”
芳宜郡主闻言,有些满意,却也不无猜测之心。
“你既是来找裴寺卿谢恩,我这就让人去请他回来。”
顾荃像是被惊到,连忙摇着小手,小脸都白了,“郡主,您是裴大人唯一的至亲,我与您道谢也是一样的。裴大人公务繁忙,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芳宜郡主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此正中她下怀,她必是不会反对。而今见顾荃脸色都变了,急得直摇手,更是满意了些。
顾荃堪堪地半坐着,似是很不安的样子。
“郡主恕罪,我今日实在是唐突。来之前想了又想,实在救命之恩难以作罢,这才鼓着十二分的勇气来找您。”
“可是怕我?”
芳宜郡主似笑非笑,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他们祖孙顶着克名煞名,别以为她不知道外人是如何议论的。
顾荃拼命摇头,小脸更白了些,“我不怕您,而是怕我自己。我打小身子不好,几乎不怎么出门见客,生怕别人不喜。若是他人有喜,定然嫌我晦气。若是他人办丧,我万一有什么不适,岂不让人徒增烦恼。”
这种碍于自己的原因,左不是右不是的为难,旁人或许不知,芳宜郡主却是感同身受。她这些年几乎是避世而居,不正是怕别人畏她克名,视她为晦气之人。
她瞬间心有戚戚,泛起怜悯之情。
“难为你小小年纪,却如此替他人着想。”
顾荃决定从她入手后,当然会打听过她的事。
她称得上是顶极的贵女,母亲是大长公主,先帝是她表哥,当今陛下是她的表侄子。
大长公主仅她一女,生前对她万分疼爱。先帝在世时,对她这个表妹很是看重。轮到当今陛下后,不仅敬重她,还因着裴宣和裴郅的关系,极其的信任裴家。
但是这样高配的人生,却有太多的缺失。她幼年丧父,还未嫁人时丧母。婚后不到五年丧夫,独自抚养儿子成人。
谁料命运捉弄人,原本有儿有孙的合美,被一场意外打碎,仅留下小孙子与她相依为命。
她拥有令人羡慕的尊荣,也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而岁月在她的脸上并没刻下苦难的痕迹。
这样的人是尊贵的,也是坚强的,显然不会被轻易打动。若不能一开始就与之共情,很难继续接近。
“世人皆不易,旁人道我可怜,打从娘胎里就带了弱症,我却感恩老天待我不薄。相比那些出身贫寒之人,我何其有幸?人生一世,岂能尽善尽美,便是有个六七分圆满,已是难得。”
“好一个人生一世,岂能尽善尽美。”
她一时共鸣不已,好似时光不断回流。
那是十四岁的自己,面对母亲的离世无声泪流,听到宫里的人私下议论,说她可怜,说她命格太轻,受不起太过尊贵的福气,所以丧父丧母。
也是年幼的小孙子,被救回之后不吃不喝,像个徒有躯壳的木头人。所有人都说那孩子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又克兄。
却原来他们生而荣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已比那些生来贫寒之人幸运太多。人之一生,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尽善尽美,或许也是一种公平。
“好孩子,你过来。”
她朝顾荃招手。
顾荃迟疑了一下,然后上前,任凭她将自己拉在身边坐下。
离得近了,她看得更清楚。
“清儿,你看,这孩子长得真好。”
清儿是胡嬷嬷的闺名。
胡嬷嬷也被顾荃的美所惊艳,跟着感慨,“奴婢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有几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
芳宜郡主握着顾荃的手,眼中尽是慈爱之色。
这样的目光,顾荃只在这辈子拥有过。
好似母亲,好似祖母,也好似外祖母。她一时有些动容,为初见之人的善意,同时又有些许的惭愧,为自己的刻意接近。
“郡主,我今日实在是冒昧,对不起。”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我并不觉得被打扰,相反我见到你,心中很是欢喜。你可有小名?”
长辈问起小名,必是亲近之意。
顾荃忙回道:“我小名祜娘。”
“祜娘。”芳宜笑道:“听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
父母之爱子,先从赋予名字开始。
顾荃清楚记得自己刚出生不到两天,府里就进了十几位大夫,且不包括宫里的太医。大夫和太医对她的弱症束手无策,只说好好将养。
娘抱着她,不停责怪自己。
爹在一旁安慰,给她取名全,小名为祜,皆是圆满多福的意思。后因家中姑娘名字以草为头,也怕她压不住,便改为荃字。
“我这辈子确实有福气。”
芳宜郡主越发稀罕她的懂事乖巧,不经意朝外面看去,先是略有讶色,尔后笑道:“可真是巧,莲花奴回来了。”
莲花奴?
顾荃顺着看去,下意识眯起眼。
许是光线极好,也许是春光太艳,她竟是觉得有些晃眼。那濯濯冷清的来人,当称得上是郎艳独绝,世无第二。
怪不得小名叫莲花奴,还真是貌比莲花。能给孩子取这样小名的父母,定当也是极其喜爱自己的孩儿。
“裴大人这小名真好,他爹娘必定很爱他。”
芳宜郡主闻言,眼中瞬间盈满泪光。
“旁人都说他克父克母……”
话说了一半,已有哽咽之声。
顾荃轻轻摇头,“世人非我,如何知我,他们既不是我,那他们所说,皆是妄言。我相信裴大人的爹娘在天有灵,只会保佑他。”
芳宜郡主悲恸不已,看她的目光更是慈爱。
她望着已经进来的人,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唯有娇娇一笑。
一时桃李绚烂,美不胜收。
裴郅的眼睛里全是她,一片漆幽。
粉衣玉面的娇弱少女,亲密地偎在自己祖母的身边。从祖母温和慈祥的表情以及眼中的泪光来看,应是对她极其的喜爱。
如此暗度陈仓,登堂入室。
他的小狐貍……
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