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荒政辑要》有云:"预备仓者,,乃民生之盾。"德佑十一年夏,黄河决堤月余,七县预备仓报称"霉粮充塞"。谢渊奉旨勘验,以"验粮五法"识破染霉造假,于仓房鼠洞中寻得借粮密札,一场围绕预备仓的贪腐黑幕,在陈粮霉味中渐渐显形。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
仓廪虚兮民命忧,豺狼饱兮黎庶愁。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贪酋。
考城县预备仓内,腐木梁柱间漏下的斑驳阳光,正照见地上散落的粟米——那些本该金黄的颗粒,此刻蒙着层不自然的焦黑。谢渊头戴乌纱帽,青衫下摆扫过积尘盈寸的砖地,蹲在虫蛀的柏木粮囤前,手中握着的《荒政辑要》封面,洪武朝萧武皇帝的御笔"备荒"二字已有些漫漶。
"开囤。"他的声音撞在空荡荡的仓房里,惊起几只蛰伏的飞蛾。
仓吏王顺的喉结滚动着,干枯的手掌在靛青吏服上搓出沙沙声响。他的目光在贴有"德佑十年新粮"封条的粮囤上打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铜钥匙:"谢大人万金之躯,仓中霉气伤人..."
"少拿酸腐气作遮羞布。"谢渊向玄夜卫颔首,四名佩刀卫士上前合力搬开囤盖。一股混合着硫磺味的酸腐气扑面而来,却盖不住底下隐隐的新米清香。谢渊捏起一撮粟米,拇指与食指碾动间,焦黑表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莹白的米芯——如同撕开了一层伪装的画皮。
"《荒政辑要》验粮首重观色,"他将半粒露芯的粟米举到光束下,粮粒在指缝间投出歪斜的影子,"真霉粮受湿而暗,此粮外焦内润,"指腹碾开完整颗粒,新鲜淀粉的气息悄然溢出,"分明是用灶灰混硫磺炒制,染新粮作霉变状。"
随行的县丞李通胸前的鸂鶒补子突然绷紧,他上前半步,袖中飘出一丝沉水香:"许是...许是存粮时与硫磺同仓,致遭熏染..."
"熏染?"谢渊冷笑,从青衫内袋取出白瓷水盂。清水注入陶碗的声响里,他将粟米撒入碗中——暗黄粉末如墨汁扩散,很快染浊了小半碗水,而真正的霉粮入水应是沉而不浑。"第二法试水,"他用竹筷搅动水面,"硫黄染粮遇水则色褪,"筷尖挑起一粒脱皮粟米,"真霉粮经月浸润,早该软烂,此粮却硬如石核。"
仓房角落传来鼠类窸窣响动。谢渊打开随身携带的桐木竹筒,三只米鼠窜出。它们绕过地上的染霉粮,径直扑向卫士腰间的干粮袋——这是他今早特意用新麦饼引驯的查虫之法。"第三法查虫,"他望着惊惶避开的鼠群,声音里带上冰碴,"啮齿尚知避伪粮,"目光扫过面如土色的王顺,"人却敢欺君罔上?"
王顺手中的铜钥匙"突然"落地,在寂静的仓房里激起回音。他膝盖一软跪在砖上,吏服膝盖处的补丁擦过砖缝里的鼠粪:"大人明鉴!去岁冬至...布政使司差人持令箭来,说...说要借粮十万石..."
县丞李通的沉水香突然浓烈起来,他抬手欲扶谢渊,袖口却碰倒了案上的水盂:"谢大人切勿听此等小人胡言,晋王殿下..."
"住口!"谢渊猛然站起,乌纱帽翅带起一阵风,"《大吴会典》卷二百零三写得明白,"他的手指划过《荒政辑要》的朱笔批注,"预备仓粮调拔需凭户部勘合,"目光落在李通突然僵硬的肩膀上,"你口中的晋王令箭,可有半张盖着户部印的文书?"
仓房的穿堂风掀起粮囤封条,露出底下未及掩盖的新粮袋角。阳光穿过梁柱间的蛛网,在谢渊青衫上投下斑驳光影,如同给这具挺直的身躯披上了件破碎的铠甲。而王顺跪在阴影里,只能看见那方绣着"天宪"二字的腰牌,在谢渊转身时闪过冷光——那是都察院御史才有的威严。
谢渊的目光随着逃窜的米鼠移动,见它们钻进东墙根的鼠洞。他蹲下身,指尖叩击青砖——三块松动的砖下,露出尺许深的洞穴。玄夜卫用佩刀撬开砖石,裹着蜡油的油纸包滚落出来,封皮上的鼠咬痕迹犹新。
"带火。"谢渊接过卫士手中的火折,油纸遇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显是浸过防潮药。展开后,半幅泛黄的契约上,朱砂盖着"河南布政使司"的官印,在漏下的阳光里泛着妖异的红。
"这是什么?"谢渊的声音像冰锥刺进仓房。
王顺的额头砸在虫蛀的地板上,木屑扎进眉心:"大人饶命!去岁冬至,布政使司刘大人的亲随,"他的目光扫过县丞李通,后者腰间的玉佩正随着呼吸轻颤,"带着鎏金令箭来,说晋王属官急需粮秣,"喉结在补丁摞补丁的吏服里滚动,"还说...说事后按三钱一石补新粮,"他突然指向粮囤,"可送来的却是染了硫磺的..."
"住口!"县丞李通的鸂鶒补子剧烈起伏,官靴碾碎地上的粟米,"贱吏敢攀扯宗亲,该当何罪?"
谢渊冷笑,将契约拍在布满鼠痕的木案上:"《大吴会典》卷二百零三,"他的手指划过"预备仓粮非勘合不得调拔"的朱笔批注,"借粮需经户部画押、兵部备案,"契约在风中掀起一角,露出背面的收粮人签字,"此契只有布政使司印,"他突然逼近李通,"却无半张户部勘合,"袖中翻出的购硫账册拍在案上,"镇刑司出库单上的硫磺数目,"指腹碾过模糊的官印,"刚够染十万石新粮!"
李通的沉水香突然变得浓烈,他后退半步,袖中露出半截鎏金令箭:"晋王为河工借粮,也是为了..."
"为了河工?"谢渊抓起案上的试水陶碗,染黄的水泼在契约上,朱砂印迅速晕开,"河工借粮该用白麻纸,"他指着褪色的宣纸,"而不是晋王私用的洒金笺,"又抖开账册,"三钱收粮八钱卖,"目光扫过王顺,"差价银十万两,"顿了顿,"是不是都进了布政使司的私账?"
仓房的穿堂风掀起粮囤封条,露出底下崭新的麻袋——袋角绣着的麒麟纹,正是晋王府的徽记。王顺盯着地上的硫黄粉末,突然哭号起来:"大人,他们说只要听话,就能补仓吏缺...还说镇刑司的人每月都来查..."
李通的令箭脱手而出,砸在谢渊脚边。谢渊望着他煞白的脸,想起刚才米鼠避开的染霉粮——原来最可怕的鼠患,从来都不在仓房的梁柱间,而在穿官靴的人心里。他捡起令箭,鎏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却照不亮契约上那滩浑浊的黄水。
三日后,河南布政使司公堂。阳光透过雕花槅扇,在公座前的金砖上投下孔雀补子的阴影——布政使刘焕端正襟危坐,三品官服上的孔雀翎毛根根分明,却掩不住眉梢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