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河防通考》载:"河政不修,仓廪不实,国本动摇。堤防之溃始于蚁穴,仓庾之空起于鼠蠹。"德佑十一年夏,黄河河南段骤决,七县预备仓荡然无存。谢渊临危受命,于浊浪中察堤坝之弊,于账册间寻仓粮之虚,一场关乎国本的治水查贪之役,在漫天黄沙中拉开帷幕。
凿开混沌水汪洋,疏凿功多禹力强。
但使仓廪存颗粒,何愁黎庶受饥荒。
官常不正河防坏,国法能昭吏治良。
寄语当途诸老辈,民生原是急须忙。
德佑十一年六月廿三,黄尘蔽日。德佑帝萧桓将加急奏报摔在龙案,朱笔圈住"七县预备仓冲毁"数字:"去岁刚拨的二十万石粮,怎会连个水漂都没听见?"
谢渊盯着舆图上泛着水痕的七县,想起那年在泽州所见:预备仓梁柱虫蛀,账册却记着"新粮入仓"。"陛下,河患与仓虚相连,臣请往河南,兼查预备仓。"
三日后,谢渊站在决堤处。浊流拍打着残堤,露出内层的腐木与泥沙——所谓"石堤",不过外层砌石,中腹全用河沙夯筑。他蹲下身,指尖碾开泥土,竟发现半粒嵌着虫蛀痕迹的粟米。
"谢大人远来辛苦。"河南布政使李贤趋步上前,三品孔雀补子的官服下摆沾着新鲜的黄河泥渍——那是今早跋涉决堤处时,被暴涨的河水溅湿的痕迹。他腰间悬挂的牙牌泛着青玉光泽,牌面"河南布政使司"的阳文刻字已被岁月磨得微凸,显是久在河工任上的印记。
谢渊蹲在残堤上,指尖碾开一块混着水草的堤土,粗粝的沙砾间嵌着半粒虫蛀的粟米:"李大人可知,"他扬起手中盖着七县仓印的账册,桑皮纸页在河风中哗哗作响,"洪武朝《大吴会典》卷二百零三规定,预备仓存粮霉变不得过三成?"指向不远处竹筐里的霉变粮,"兰阳县去年秋报存粮三万石,如今捞起过秤,"他的拇指碾过粟米上的虫洞,"不足两千石。"
李贤的额角肌肉抽动,官靴无意识地碾过脚边风化的碎石:"仓粮为百年一遇的洪水冲毁,大人何必苛责属吏..."
"百年一遇?"谢渊翻开牛皮封面的《河工月报》,崇祯年间的朱砂批语清晰可见:"去岁修堤用石十万方。"他抬脚轻踢堤岸,一块布满苔藓的石块应声而碎,石纹间深绿的藓衣足有三分厚:"此等风化三年以上的废石,"他将残片递给随员,"也能算入堤工用料?"
行辕内,马灯的棉芯滋滋冒油,豆大的光团在泛黄的仓单上摇曳。谢渊用玉尺比对着考城县的呈报:"报霉变粮一万石,"笔尖划过数字边缘晕染的墨渍,"墨迹新鲜且无虫蛀痕迹,"又翻到怀庆府页张,"此处数字被刀片刮改后重填,"指腹擦过纸背的毛糙感,"显是事发后涂改。"
"大人,"书吏呈上水渍未干的兰阳县仓单,桑皮纸上的县仓印因浸泡而模糊,"仓官称粮款拨给河工。"
谢渊猛地拍案,震得铜烛台火星四溅:"河工支粮需凭户部勘合!"他抓起永乐年间的《河工支应簿》,泛黄的纸页间飘出淡淡霉味,"自去岁冬至至今,"指节划过空白的交割栏,"二百一十七天,"敲了敲贴在簿首的勘合制度条文,"未有一笔盖着户部印的支粮记录。"指尖停在某处浅淡的墨迹上——那是用草酸擦拭过的勘合编号痕迹。
玄夜卫统领李正捧来贴有三重封条的桐木匣:"上游十里河道,"打开匣盖露出截半松木,"人工开凿痕迹明显,"递上绘着等高线的测绘图,"新挖河段深三尺,"指着松木截面鲜嫩的黄白色木质,"斧痕平滑无毛刺,树皮黏液未干,"他屈指弹了弹木料,"应是五日内所伐。"
谢渊的手指在舆图上勾勒出决堤点与七县预备仓的连线,竹制图轴在掌心压出红痕:"河道深挖后,"他的指甲轻点兰阳县位置,"洪峰走向正好直扑预备仓群。"突然捏紧图轴,竹篾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不是洪水冲仓,"声音低沉如河底浊流,"是有人借河工之名,行毁仓灭迹之实。"
兰阳县仓官王顺被押入行辕时,脚上的皂靴已露趾,鞋底的钉齿磨损严重——那是长期在湿滑仓房行走的印记。谢渊盯着他掌心的老茧:"仓粮何时被替换的?"
王顺的膝盖砸在生满青苔的青砖上,额头磕出闷响:"去岁冬至...李大人差人传话,"他偷瞄帐外晃动的人影,"说预备仓粮可暂借商队..."
"借往何处?"谢渊的手按在朱漆封面的《大吴律》上,封皮的獬豸纹硌得掌心发疼。
"卖给...徐州的粮商..."王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染红粗布袖口,"三钱一石收霉粮,八钱一石卖新粮..."抖出的纸片上,县仓印的朱砂印泥边缘带着清晰的指纹——那是仓促盖印时拇指滑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