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听他言及“寿宁侯抄家余银”“石迁通敌密信”,心下更明:这不是陈冀一人的冒进,是旧党(徐靖、镇刑司旧吏之属)早有谋划,借陈冀的旧恩,诱他复辟。他未点破,只追问:“若玄夜卫速回,若卫安反水,你我今日便要陷南宫。”
“臣愿以死担保!”陈冀猛地屈膝跪地,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却不顾疼,膝行数步,双手死死攥住萧桓的袍角,指节泛白。粗布裤磨过殿内青石板,蹭出细微划痕,袍角还沾着暗沟的湿泥,显是潜入时狼狈之态。
“陛下!臣冒死入宫,非为复那从三品副将之职!”陈冀语声带哭,泪与汗混在一处,顺着脸颊滑落,“臣贬谪七年,居城郊茅屋,见百姓因新政苛察流离——谢渊查勋贵租银,却连累佃户被勋贵逼迁;修边墙征役,却有县吏借故克扣工银。代宗陛下寝疾久,太医三日一诊,皆言‘元气亏竭,恐难起’,皇子年方三龄,冲幼无知,朝堂皆由谢渊总揽。谢渊虽能理政,终究是臣,非君!”
他突然抬手,以额叩地,青石板上“咚咚”作响,不过数下,额间便渗出血珠,顺着眉骨滑落,滴在萧桓的深青袍角上,晕开一小片暗红。“昔年青漠堡之败,臣未能护陛下周全,愧悔七年;今日若能助陛下复位,革新政之弊,安宗室、抚百姓,臣便是身首异处,亦无憾!求陛下别再犹豫,下旨举事!”
萧桓垂眸望着陈冀额间的血,指尖微动——那温热的触感,像极了青漠堡战场上,亲军兵卒的血溅在他脸上的温度。那时陈冀也是这样,以命相护;如今陈冀仍是这样,以命劝进。他俯身扶起陈冀,指腹不经意触到陈冀左臂的疤痕,那是当年护他时留下的箭伤,坚硬如茧。
“你先起来,别磕了。”萧桓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坚定,却仍藏着审慎,“朕需与徐靖联络——他若能说动宣府卫副总兵李默倒戈,若代宗病情属实,若京营旧卒真能聚齐,再议举事不迟。此事关乎社稷安稳,更关乎你我及三百旧卒的性命,不能冒进。”他怕的不是谢渊的军权,是旧党画的“饼”若为虚,他便是自投罗网。
“陛下肯三思,便是社稷之幸!”陈冀喜极而泣,忙扶着萧桓的手起身,额间血迹未擦,却顾不上狼狈,“臣愿藏于南宫偏院,不与外人接触,静候陛下旨意!”说罢,又躬身叩首三次,才跟着魏奉先,从侧门退入偏院——那偏院原是南宫堆放杂物的地方,魏奉先已提前清扫,只留一张旧床、一盏油灯,够陈冀暂避。
陈冀退去后,萧桓独自留在“思政堂”,指尖仍捏着那枚京营旧符,铜面的凉意渗进指腹,却压不住心里翻涌的“复”与“惧”。他走到案前,将铜符放在《复立十策》抄本旁,目光落在“整饬京营”的条目上——陈冀说有三百旧卒愿助,可这三百人,是真念旧恩,还是被旧党以利相诱?
他推开窗,冷风裹着院中的衰草屑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西角门方向,卫安的身影仍在岗哨旁伫立,那道身影单薄,却藏着贪婪的算计——卫安要的是皇城司主事之职,陈冀要的是京营副将之位,徐靖要的是理刑院控制权,这些人嘴里的“忠”,不过是待价而沽的筹码。若复位后,他不能满足这些人的私欲,他们会不会像石崇一样,反过来以“谋逆”罪构陷他?
萧桓指尖按在窗棂上,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谢渊掌政七年,未增一亩私田,未安一个私党,玄夜卫、兵部皆用贤能,连户部尚书刘焕、刑部尚书周铁这些异见者,都能各尽其职;而这些旧臣的“忠”,是建立在“私利”之上的。他若真靠这些人复位,大吴江山,怕是要从“谢渊的社稷”,变成“私党的棋局”。
烛火燃至过半,萧桓拿起铜符,重新藏入案下暗格——他虽被陈冀的旧恩触动,却未失最后的审慎。徐靖的联络、李默的态度、代宗的病情,缺一不可;谢渊的动向、玄夜卫的监控、《大吴律》的底线,亦需一一考量。复辟之路,从来不是“天赐之机”,是步步惊心的博弈,他不能因一时感动,便踏入旧党设下的局。
“若复位后,这些人因私念作乱,朕该如何?”萧桓喃喃自语,心里又添了层疑。他想起谢渊的“无私”,谢渊推行新政,虽得罪勋贵,却为百姓;谢渊掌军政,虽权重,却为社稷——这样的人,或许真的比那些“掺私念的旧臣”更可靠。
可疑归疑,“复”的念头已难压下。他走到案前,取出徐靖昨日递来的密信,上面写着“臣已备好诏狱卒,只待陛下号令”。萧桓拿起笔,在密信旁批注:“代宗病重,陈冀来劝,京营旧卒愿助,可联络李默,待时机成熟,再议举事。”墨迹落下,像他终于迈出的一步,虽仍谨慎,却已偏向“复”。
南宫西角门的暗沟旁,一道黑影悄然潜伏,是玄夜卫北司的暗探——秦飞早已察陈冀异动,却未贸然抓捕,只令暗探盯紧,录其行踪。暗探看着陈冀随卫安潜入南宫,又看着卫安回到岗哨,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转身消失在暗巷里,往玄夜卫北司去。
秦飞接到暗探的禀报时,正在翻阅镇刑司旧档,闻言放下卷宗,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萧桓果然动了心,陈冀这颗棋子,倒让旧党用得好。”他拿起笔,在密报上批注:“陈冀藏南宫偏院,卫安通旧党,徐靖似有联络,需加派暗探,录萧桓、陈冀、徐靖往来实证。”
批注毕,秦飞召来玄夜卫校尉:“你带两人,盯紧南宫偏院,再带三人,查卫安收旧党白银的实证,若有徐靖与萧桓的密信,务必截获。记住,别打草惊蛇,等谢大人的指令。”
校尉领命退去后,秦飞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清楚——谢渊之所以不贸然动萧桓、陈冀,是怕激旧党生变,更怕落“苛待旧帝”的骂名。谢渊要的,是“实证”,是“按律处置”,是让朝野无话可说,让旧党无隙可乘。
次日清晨,魏奉先按萧桓的吩咐,带着批注后的密信,从南宫偏院的角门出去,往诏狱署去。他走得匆忙,没察觉身后跟着玄夜卫暗探的影子——秦飞早已料到萧桓会联络徐靖,早派暗探盯紧魏奉先。
魏奉先到诏狱署时,徐靖正在后堂看镇刑司旧档,见他来,忙屏退左右,接过密信。阅后,徐靖的眼睛亮了:“陛下终于松口了!陈冀果然有用!”他拿起笔,在密信上回复:“臣即刻联络李默,再令镇刑司旧吏查代宗病情,待臣消息,定助陛下复位。”
魏奉先接过回复,不敢多留,转身就走。徐靖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得意——他盼萧桓复辟,不仅是为掌理刑院,更是为报谢渊打压旧党之仇。石崇败后,他怕被玄夜卫清算,只有萧桓复辟,他才能自保,才能掌权。
魏奉先回到南宫,将回复递给萧桓。萧桓阅后,心里的“复”念更坚,却仍没下最终决心:“再等等,等徐靖联络李默的消息,等代宗病情的实讯,再决定举事时日。”他知道,此刻的“稳”,比“急”更重要,若能确认李默倒戈、代宗病重难愈,复辟的胜算便会大增。
南宫偏院的小屋里,陈冀坐在床沿,摩挲着腰间的旧腰刀,心里满是期待。他想起萧桓松口的模样,想起复位后的场景——他会复京营副将职,会随萧桓整饬京营,会洗刷青漠堡之败的耻辱,会成为大吴的“中兴功臣”。
他想起被贬为民的七年,百姓的白眼,勋贵的轻视,官员的刁难,这些都让他憋了一肚子气。他盼萧桓复辟,不仅是为旧恩,更是为自己的前程,为自己的尊严。他相信,只要萧桓复位,他就能重新站起来,就能让那些轻视他的人刮目相看。
“陛下定会下旨的,定会的。”陈冀喃喃自语,眼神坚定。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旧令牌,是萧桓当年赐他的“忠勇”令牌,虽已生锈,却仍被他珍藏。他把令牌放在胸前,像在汲取力量,像在祈祷萧桓能尽快下旨,尽快让他重返战场,重返朝堂。
萧桓坐在“思政堂”的旧御案后,望着案上的密信、京营旧符、《复立十策》抄本,心里的“复”念与“惧”念仍在拉扯,却已偏向“复”。他想起陈冀的忠勇,想起徐靖的承诺,想起京营旧卒的愿助,想起代宗的病重,这些都是“复”的理由;可他仍怕谢渊的阻拦,怕玄夜卫的监控,怕“谋逆”的罪名,这些都是“止”的顾虑。
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衰草,想起七年前的自己,那时他意气风发,率京营亲征,虽败却也有过豪情;如今他幽禁南宫,虽仍有旧臣支持,却没了当年的锐气,多了几分审慎。他知道,复辟的路充满风险,或许会成功,或许会失败,或许会成为“中兴之君”,或许会沦为“阶下囚”。
“再等等,再等徐靖的消息,再等李默的态度,再等代宗的病情。”萧桓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坚定,却也带着一丝不确定。他决定,不贸然举事,而是“待实讯”——待所有利好都确认,待所有风险都可控,再下最终决心。他知道,距离复位还有很长的路,还有很多变数,还有很多博弈,可他不会放弃,他会等,会盼,会在“复”与“止”的夹缝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条“中兴”路。
片尾
旧臣献言的风波暂歇,南宫的暗线却更密:陈冀藏于偏院,盼萧桓下旨;萧桓持徐靖密信,待李默消息;徐靖联络李默,查代宗病情;秦飞派暗探盯梢,录实证待谢渊指令;卫安收旧党白银,在西角门虚应羽林卫;谢渊在兵部衙署,看着秦飞送来的“陈冀潜宫”密报,眼底闪过一丝沉毅,未发指令,只令“续盯,防旧党急举事”。
南宫“思政堂”的烛火亮至深夜,萧桓仍坐在案前,指尖捏着京营旧符,心里的“复”念已难压;偏院的烛火亮至深夜,陈冀摩挲着旧腰刀,心里的“盼”念更浓;兵部衙署的烛火亮至深夜,谢渊翻阅着秦飞的密报,心里的“控”念更坚——朝局看似平静,实则“复”与“止”的博弈已进入新阶段,陈冀的进言,像一颗石子,在南宫谋变的池子里,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却也让谢渊的防控,更添了几分针对性。
卷尾语
陈冀潜宫献言,非仅“旧臣忠旧”之浅行,乃旧党“借旧恩煽旧帝”之深谋——冀以“代宗病重、旧部愿助”为饵,激萧桓复辟之念,实则为自身复官、旧党自保;萧桓闻言动心,非仅“旧情难弃”之态,乃“权欲未灭却又畏祸”之实,既盼借旧臣之力复位,又怕触谢渊之威、犯《大吴律》之罪,二者互动,显旧党与旧帝“各怀私念却又需捆绑”之弊。
此案之暗,在“官官相护”与“监控未松”之交织——卫安收旧党白银放陈冀入宫,显基层官吏“利字当头”之态;秦飞察异动却不贸然动,显谢渊“以静制动、待实证”之智。旧党以为“暗潜成功”,实则已入谢渊“监控网”;萧桓以为“天赐良机”,实则仍在谢渊“可控范围”,二者皆在“私念”与“时局”中误判,为后续博弈埋下隐患。
南宫的暗沟、旧臣的腰刀、京营的旧符、玄夜卫的密报,皆为“未决之局”的注脚——陈冀的“劝”,是旧党最后的挣扎;萧桓的“动”,是权欲最后的火苗;谢渊的“控”,是纲纪最后的坚守。三者的角力,非一时可了,需经“消息核验、力量整合、时机判断”等多重博弈,方能见分晓。
《大吴名臣传?谢渊传》载:“渊治政,善察微知着,旧党一动,便知其谋,却不急于处置,乃因朝局复杂,需徐图以安。南宫旧臣献言后,渊令秦飞续盯,既防旧党急举事,又防自身落‘苛待旧帝’之嫌,其稳,非怯懦,乃智。”诚哉斯言!旧臣献言一案,谢渊的“稳”,是为护社稷安稳;萧桓的“动”,是为谋个人权位;旧党的“煽”,是为求自保私利。三者之念,高下立判,亦为南宫谋变“私必败、公必胜”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