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社稷志》卷七《复位篇》附载:成武初,青漠堡兵败,京营大溃,边烽告警,社稷几危。太保谢渊(正一品,总掌全国军政)以国势阽危,欲借旧帝正统凝朝野人心,乃上《复立十策》,请遣使迎德佑帝萧桓自瓦剌归京,复登大位。其策凡十事:一曰整饬京营残卒,补葺军备,固京师防务;二曰安抚宗室,颁诏明桓之正统,消藩王疑虑;三曰核查勋贵隐田租银,追缴逋欠,充国库以济边饷;四曰遣玄夜卫勘青漠败因,按军法诛溃逃将校,肃军纪;五曰续行减税,抚流民归乡;六曰整饬吏治,罢黜贪墨;七曰遣使通好瓦剌,缓边患;八曰令镇刑司暂归玄夜卫统辖,清旧党余孽;九曰修治河渠,防涝减灾;十曰诏告天下,言复立桓帝乃为社稷,非私恩。策上,成武(萧栎)嘉纳,遂遣使者赴瓦剌。
既而桓归,居南宫,不通朝事。初尚感谢渊迎复之恩,后见渊行新政,减勋贵租、清隐田、整镇刑司,皆侵旧党之利,私念浸长。时镇刑司副提督石崇者,故提督石迁之子也,迁以谋逆伏诛,崇衔渊甚深,思复父仇、夺旧权。桓知之,乃阴使太监魏奉先通款于崇,许以复位后复镇刑司旧制、罢新政、重赏旧党。崇大喜,遂借所掌镇刑司旧吏,潜联寿宁侯、赵王等勋贵,阻新政推行,凡渊所颁政令,崇辄令旧吏迁延不办;又遣心腹扮商贩,窥渊府及兵部动静,为谋乱计。
谢渊察桓与崇交结,知初上《复立十策》之初心已乖,复立桓帝非但不能安社稷,反将启乱阶,乃罢复立之议,奏请代宗严南宫门禁,令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密录桓、崇往来踪迹;又令理刑院左理刑周敦核查镇刑司旧档,搜崇结党之证,专以《大吴律?宫卫篇》《谋逆篇》控局,防其生变。时人谓之“青漠遗策之变”。
案此变之枢,在“公心”与“私念”之背离:谢渊初谋复立,本为社稷计,欲借桓之正统弭乱、固国本;萧桓反假“复立”之名,结党营私,视新政为仇、视社稷为私器;石崇则挟私怨,假桓之望谋复旧权。三人交结,公私倒置,嫌隙日深,遂为日后南宫谋变之潜因。此非独一人之失,亦见成武初朝局之艰——旧党未清,勋贵握私,旧帝怀怨,直臣行权,四者交织,乱萌遂生。
青漠败后策谋兴,欲借旧威定帝京。
谢郎沥胆陈十事,桓帝私心暗结盟。
崇借旧司藏祸计,渊凭律法断奸萌。
非关权斗非关怨,只缘社稷重私情。
兵部衙署的案上,摊着一册泛黄的奏疏,封皮题着“复立十策”四字,是谢渊当年青漠堡之败后所拟。他指尖抚过纸页,墨迹已淡,却仍能辨出当年的遒劲——那是青漠堡战败的第三个月,京营残兵未整,瓦剌仍窥边,朝中文臣或主南迁、或主立新帝,谢渊独排众议,写下这十条策,力请迎萧桓归京复位。
“第一条,遣玄夜卫赴青漠堡,清查战败诸将罪责,以正军法;第二条,令户部尚书刘焕拨粮饷,安抚京营残卒,整饬军备;第三条,诏告宗室,言桓帝虽被俘,仍为大吴正统,以安宗室心……”谢渊轻声念着,目光落在“第八条,令镇刑司暂归玄夜卫统辖,清查旧党余孽,防其借败乱政”上,指尖微微一顿——当年他设此条,是为防石迁、石崇父子作乱,却没料到,后来萧桓竟会借石崇的旧党势力,反过来对付他。
青漠堡之败,萧桓被俘瓦剌,京营精锐尽失,是谢渊以兵部侍郎之职,临危受命,调边军、募义勇,死守京师,才挡住瓦剌;也是谢渊力劝成武(萧栎),以“社稷为重,正统为要”,派使者赴瓦剌,将萧桓迎回。那时他以为,萧桓归来,能凭“旧帝”威望,凝聚朝野人心,共抗瓦剌、整饬朝局,却没料到,七年幽禁,萧桓的心里,早已没了“社稷”,只剩“权欲”。
案角的烛火晃了晃,映得“复立十策”上的墨迹忽明忽暗。谢渊合上奏疏,指尖摩挲着封皮的磨损处——当年他怀揣这册策,在太和殿力辩群臣,字字句句都是“护社稷”;如今再看,这策竟成了萧桓联合石崇、谋乱新政的“由头”,何其讽刺。
南宫“思政堂”的旧御案下,藏着一个木盒,里面放着谢渊当年《复立十策》的抄本——是他归京后,从镇刑司旧吏手中得来的。萧桓坐在案前,打开木盒,指尖抚过抄本上“复立桓帝,以安社稷”的字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他怎会不知道,谢渊当年请他复位,是为了“社稷”,不是为了他这个“旧帝”。
“谢渊啊谢渊,你以为你捧我回来,我就会乖乖听你的?”萧桓喃喃自语,目光落在“第九条,推行新政,减百姓赋税,核查勋贵隐田,以充国库”上,指尖用力划过,纸页被划出一道浅痕,“你要减赋税、查隐田,断的是勋贵的财路,也是我的旧路——当年我在位时,寿宁侯、赵王这些勋贵,哪个不是我的心腹?你新政一推,他们怨声载道,我这个‘旧帝’,又能有什么威望?”
他归京之初,确曾感激谢渊——感激他迎自己回来,感激他在代宗面前为自己说话,让自己能在南宫安身。可日子一久,他见谢渊权越来越重,见新政断了勋贵的财路,见自己这个“旧帝”成了南宫里的“囚徒”,心里的感激就渐渐变成了不满,变成了怨恨。
石崇就是在这时找上门的——石迁被谢渊处死,石崇承袭镇刑司副提督之职,却失了实权,对谢渊恨之入骨。他对萧桓说:“陛下,谢渊借新政揽权,欺陛下幽禁南宫,若陛下愿联合旧党,臣愿率镇刑司旧吏、联络勋贵,助陛下复位,废新政、复旧制,重掌大权。”
萧桓当时就动了心——他要的不是“社稷安稳”,是“重掌大权”;不是“百姓安乐”,是“勋贵拥戴”。谢渊的《复立十策》,在他眼里,成了谢渊“挟社稷以令旧帝”的工具;而石崇的旧党势力,成了他夺回权柄的“救命稻草”。
木盒的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萧桓合上木盒,重新藏回御案下——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当年有多依赖谢渊的策,如今就有多恨谢渊的“社稷为重”;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联合石崇,就是要毁了谢渊的新政,毁了谢渊的“社稷”,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权。
兵部衙署的窗外,传来玄夜卫暗探的脚步声——是秦飞派来送密报的。谢渊接过密报,上面写着“石崇遣老商赴京营前营,联络旧部,言‘陛下(萧桓)许复位后,废谢渊新政,复镇刑司旧权’”,墨迹新鲜,显是刚录下的。
谢渊指尖捏着密报,指节微微泛白——他终于确认,萧桓联合石崇,不是一时之念,是早有预谋;他们要的,不仅是复位,更是废新政、复旧制,让大吴回到青漠堡之败前的混乱局面。
他想起当年提出《复立十策》时,户部尚书刘焕曾劝他:“渊兄,桓帝被俘日久,恐心变,不如扶代宗稳朝局。”那时他反驳:“代宗虽贤,却非正统,宗室多有疑虑,瓦剌又窥边,唯有桓帝归来,能凝聚人心。”如今想来,刘焕的话,竟成了真。
烛火燃至过半,谢渊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宫的方向——那里藏着他当年的“初心”,也藏着如今的“祸乱”。他的抉择,从“复立旧帝,以安社稷”,变成了“坚守纲纪,以护社稷”;从“信任萧桓,共抗危难”,变成了“防控私党,以法断乱”。
“传杨武、秦飞、周敦即刻来署议事。”谢渊对亲兵道,声音沉稳,没有半分犹豫,“杨武率京营心腹,加强前营布防,阻石崇旧党联络;秦飞增派暗探,盯紧石崇、老商,录其举事实证;周敦令理刑院,核查镇刑司旧档,寻石崇勾结勋贵的罪证。”
他知道,这个抉择,会让他背上“阻旧帝复位”的骂名,会让宗室、勋贵不满,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青漠堡之败后,无数士卒的鲜血;是新政推行后,百姓的安乐;是大吴江山的安稳,不是某一个“旧帝”的权欲,也不是某一群“旧党”的私利。
南宫的月色,透过窗缝,洒在萧桓的身上。他坐在案前,看着石崇派魏奉先送来的密信——信中写着“京营前营副将李某愿附,寿宁侯已备家丁五百,赵王联络宗室三人,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可举事”,墨迹里带着石崇的急切,也带着萧桓想要的“权”。
他想起归京之初,谢渊曾来看他,递给他一册《新政成效册》,上面记着“成武二年,边军粮饷足,青漠堡周边百姓归乡者三千余户;成武三年,江南赋税减两成,粮价平稳”。那时谢渊对他说:“陛下,待朝局安稳,臣便奏请代宗,还陛下自由,共商社稷大计。”他当时信了,以为谢渊真的会帮他;可后来他发现,谢渊的“社稷大计”里,没有他这个“旧帝”的位置,只有“新政”,只有“百姓”。
“谢渊,是你先负我的。”萧桓轻声说,指尖捏紧了石崇的密信,信纸被捏得发皱,“你要新政,我偏要废;你要纲纪,我偏要乱;你要社稷,我偏要让你看看,没有我这个旧帝,你的社稷,能不能稳!”
他的抉择,从“依赖谢渊复位,共护社稷”,变成了“利用石崇旧党,夺回权柄”;从“隐忍幽禁,待朝局安稳”,变成了“铤而走险,谋乱新政”。他知道,石崇利用他,是为了复镇刑司旧权;寿宁侯利用他,是为了废新政、保租银;赵王利用他,是为了宗室掌权;可他不在乎——他只要“复位”,只要“权”,至于复位后,石崇、寿宁侯、赵王会怎么样,他没想过,也不想想。
窗外的风,卷着院中的衰草屑,落在萧桓的脚边。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石崇密信中提到的“举事地点”——正阳门,那里是谢渊京营布防的要害,也是他夺回权柄的第一步。他嘴角的冷笑更甚:“谢渊,等着吧,朕会让你知道,谁才是大吴的正统,谁才该掌这江山!”
兵部衙署的烛火映着案上泛黄的《复立十策》,纸页边缘因常年翻阅泛着毛边,谢渊执狼毫立于案前,笔尖悬停片刻,终在每条策文后落下批注,墨色比当年拟策时更沉,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第一条(整饬京营残卒,补葺军备):“青漠堡战败诸将,前已由玄夜卫核查定罪,枭首者三、流徙者十,京营残卒亦经杨武(正三品兵部侍郎)整饬,编为前、后二营,军备补足。然石崇暗遣心腹说降前营副将李某,欲借京营旧部举事,需令杨武加派心腹兵卒巡营,每辰查岗,录士卒动向,断其私联之径,防京营生变。”
第二条(安抚宗室,明正统消疑虑):“前已令礼部尚书王瑾(正二品)颁诏宗室,言德佑帝(萧桓)归京乃社稷之幸,宗室诸王初亦安定。然赵王等三人私附石崇,借‘宗室助旧帝复位’之名聚敛私财,需令王瑾再宣《大吴宗藩规制》,诫‘宗室不得干政、不得私结外臣’,另遣御史台监察御史巡宗室封地,录其异动,若有抗旨者,以‘违制’论。”
第三条(核查勋贵租银,充国库济边饷):“户部尚书刘焕(正二品)初核勋贵隐田,追缴逋租银二十万两,已充边饷。今寿宁侯等借萧桓之名抗缴租银,称‘旧帝复位后必免逋欠’,煽动勋贵拒查,需令户部侍郎陈忠(正三品)率漕运御史赴勋贵庄田,实地核验田亩,录隐田之证,严惩抗税者,押解至理刑院审办,以儆效尤。”
第四条(遣玄夜卫勘青漠败因,肃军纪):“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从二品)前勘青漠败因,查实乃镇刑司石迁(已故)私通瓦剌、泄军情所致,已将罪证存于理刑院。今石崇欲翻此案,称‘迁乃被构陷’,惑镇刑司旧吏,需令秦飞调青漠败因卷宗,交理刑院左理刑周敦(正三品)复核,加固罪证,防旧党借案乱军心。”
第五条(续行减税,抚流民归乡):“前令地方官府减百姓赋税两成,流民归乡者逾五万,已由户部造册安置。然石崇暗令地方旧党官吏拖延减税,苛待流民,称‘新政乃谢渊私意,旧帝复位必废’,需令陈忠遣户部巡检赴流民安置区,查官吏苛政之实,罢黜贪墨者,另宣新政乃代宗(萧栎)诏命,非臣私意,安流民之心。”
第六条(整饬吏治,罢黜贪墨):“吏部尚书李嵩(正二品)初罢黜贪墨官吏三十余,吏治稍清。今石崇私庇贪墨旧吏,令其匿于镇刑司旧档,避吏部核查,需令吏部侍郎张文(正三品)协同御史台,调镇刑司旧吏名册,比对吏部黜免名单,寻私庇之证,将贪墨旧吏一并缉拿,交刑部尚书周铁(正二品)审办。”
第七条(遣使通好瓦剌,缓边患):“前遣礼部侍郎林文(正三品)赴瓦剌,议通好之约,瓦剌已许暂罢兵戈。今石崇暗遣心腹赴瓦剌,言‘萧桓复位后必许更多岁币’,惑瓦剌撕约,需令秦飞派玄夜卫暗探随林文赴瓦剌,录石崇心腹通敌之实,另令宣府卫副总兵李默(从三品)加强边防线,防瓦剌突袭。”
第八条(镇刑司暂归玄夜卫,清旧党余孽):“前令镇刑司归玄夜卫统辖,秦飞已清旧党吏员五十余。今石崇借镇刑司后墙狗洞传讯,联络旧党余孽,需令秦飞率玄夜卫校尉守狗洞及南宫西角门暗沟,录出入者踪迹,另查镇刑司旧档,寻石崇藏旧党名册之处,一网打尽余孽,永绝后患。”
第九条(修治河渠,防涝减灾):“工部尚书张毅(正二品)前修治黄河、淮河渠堤,去年涝灾无损百姓。今石崇暗令工部旧吏拖延渠堤修缮,称‘新政劳民伤财’,需令工部侍郎周瑞(正三品)赴渠堤督查,录旧吏拖延之实,罢黜渎职者,另调军器局工匠助修,确保汛期前完工,护百姓田宅。”
第十条(诏告天下,言复立乃为社稷):“前诏告天下,言迎复萧桓乃为固社稷、凝人心,非私恩。今萧桓私联石崇、谋乱新政,复立之举已违初衷,若强行复立,必致朝局动荡、百姓遭殃。故暂缓复立之议,以《大吴律》控局,令玄夜卫续盯萧桓、石崇动向,待其悔悟归正,或罪证确凿后再议,唯社稷安稳、百姓安乐是重。”
批注毕,谢渊放下狼毫,指腹轻蹭纸页上的墨迹,墨已半干,却似压着千斤分量——当年拟策时,字里行间是“复立旧帝安天下”的热忱;如今批注,字里行间是“守纲护稷防乱局”的沉毅。变的是对萧桓的期许,不变的是“以民为本、以法为纲”的初心。
忽闻衙外脚步声沉稳,杨武、秦飞、周敦三人入署,皆身着官袍,神色凝重。目光扫过案上的《复立十策》与批注,三人皆沉默——他们皆知谢渊当年力排众议拟此策时的艰难:朝堂上有南迁之论,宗室有疑虑之音,瓦剌有窥边之患,谢渊以一己之力扛下压力,只为“社稷正统”;如今批注里的“暂缓复立”“防其生变”,藏着多少痛心与无奈,他们亦能体会。
“大人,京营前营副将李某,已被石崇许以‘复位后升都督同知’说动,近日常与镇刑司旧吏私会,是否即刻捕拿?”杨武率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军务官特有的严谨,却难掩一丝惋惜——李某曾是德胜门退敌的勇士,如今竟堕入旧党。
谢渊缓缓摇头,指尖点在第一条批注上“断其私联之径”六字:“暂不捕拿。李某乃京营旧部,若此刻捕拿,恐惊走石崇其他党羽,令其提前举事。令玄夜卫暗探盯紧李某,录其与石崇交接的实证,待举事之日,一并拿下,既可坐实石崇谋乱之罪,亦可震慑京营其他动摇者。”
周敦上前一步,递上理刑院的卷宗:“大人,理刑院已查得石崇与寿宁侯的银钱往来,寿宁侯每月赠石崇白银千两,称‘助旧帝复位之资’,是否传讯寿宁侯?”卷宗上的墨迹新鲜,显是刚核查完毕。
谢渊接过卷宗,翻至银钱往来记录,目光沉了沉,仍摇头:“传讯不妥。寿宁侯乃外戚,宗室中多有与其交好者,若此刻传讯,恐宗室生疑,被石崇借题发挥,称‘谢渊构陷宗室’。令理刑院续查,录寿宁侯私藏兵器、联络家丁的实证,待举事时,凭实证定罪,既合《大吴律》,亦堵宗室非议之口。”
秦飞最后开口,语气带着玄夜卫特有的果决:“大人,玄夜卫已在镇刑司后墙狗洞、南宫西角门暗沟设伏,安排了三名暗探轮守,只待石崇遣人传信,便可擒获信使,搜出密信。”
谢渊闻言,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浅淡的赞许,点了点头:“好。按计划行事,切记两点:一,一切以律法为据,不可擅动私刑,不可伤及无辜百姓与奉公官吏;二,守住南宫与镇刑司的传讯通道,断石崇与萧桓的联络,防其互通消息、调整举事计划。”
“遵大人令!”三人齐声应和,声音铿锵,带着对谢渊的信服,亦带着对社稷的忠诚。躬身退去时,三人脚步比来时更稳——谢渊的部署周密,既顾全了当下的防控,亦着眼于后续的定罪,让他们对平乱多了几分把握。
衙署内重归寂静,烛火映着谢渊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很长。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色裹着微凉的风涌进来,吹得案上的《复立十策》纸页轻晃。望向南宫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却藏着他当年的热忱与如今的对手;望向镇刑司的方向,那里烛火点点,却燃着旧党谋乱的野心。
谢渊轻声叹息,却非为自己的艰难,而是为萧桓的沉沦——当年若萧桓归京后能安守南宫、共护社稷,何至于今日的对峙?若石崇能放下私怨、奉公守法,何至于沦为谋乱之徒?可叹息过后,他的眼神又变得坚定——他是大吴的太保兼兵部尚书,是总领军政、掌监察的枢臣,纵对手是旧帝与旧党,纵前路艰难,为了青漠堡战死的士卒,为了新政下安乐的百姓,为了大吴江山的安稳,他必须赢,也只能赢。
烛火燃至过半,谢渊回到案前,将《复立十策》与批注仔细收好,放入兵部的密档柜中——这册策文,既是他初心的见证,亦是他守纲的凭证,待平乱之后,终将成为大吴史书上“青漠遗策之变”的重要记载,警示后世:公心可安社稷,私念必致祸乱。
萧桓在南宫,也在研究《复立十策》的抄本,却不是为了“社稷”,而是为了“利用”。他对魏奉先道:“你传信给石崇,就说谢渊当年的《复立十策》里,言‘桓帝为大吴正统’,让他把这话传出去,说谢渊如今阻朕复位,是‘背策乱政’,是‘欺君罔上’,让朝野都知道,谢渊才是乱臣贼子!”
魏奉先躬身应“是”,转身要走,却被萧桓叫住:“还有,让石崇把谢渊当年‘清查镇刑司’的策文改一改,说成谢渊‘构陷忠良’,是为了揽权,让镇刑司旧吏都恨谢渊,跟朕一起举事!”
他要利用谢渊当年的“复立”之策,给自己的“复位”披上“正统”的外衣;要利用谢渊当年“清查旧党”的策略,煽动石崇的旧党势力,共同对付谢渊。他不在乎这是“断章取义”,不在乎这是“颠倒黑白”,他只在乎,能不能让朝野相信,他才是“正统”,谢渊才是“乱臣”。
魏奉先离开后,萧桓坐在案前,拿起《复立十策》的抄本,一页页地翻着,目光落在“复立桓帝,以安社稷”上,心里充满了算计——他要让谢渊当年的“功绩”,变成如今的“罪证”;要让谢渊当年的“初心”,变成如今的“把柄”。
院中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为他的算计叹息。萧桓却没听见,他的眼里,只有“复位”的权,只有“复仇”的恨,没有了当年青漠堡被俘时的惶恐,没有了归京时的感激,只剩下被权欲填满的冰冷。
兵部衙署的烛火已添过两回,谢渊指尖捏着玄夜卫送来的密报,纸面因用力而微微发皱。密报上“石崇篡改《复立十策》,传谣‘谢渊背策乱政’”的字迹,像针一样扎在眼底——他不是痛于流言本身,而是痛于萧桓竟将他当年“为社稷迎复”的赤诚,扭曲成谋乱的利刃。
“大人,京营前营已有士卒私议‘谢太保忘本’,连宣府卫副总兵李默都遣人来问,是否真有‘罢复立、专权柄’之事。”亲兵垂手立在旁,声音压得低,怕触怒这位素来沉稳的太保。
谢渊缓缓抬眼,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大吴律》,指尖落在“谋逆”篇“造妖言惑众者,斩”的条目上,却未发令缉拿传谣者,只沉声道:“令李默安心守边,京中流言,自有实证澄清。再传秦飞,加派暗探盯紧石崇的传讯渠道,务必截下他与京营旧卒的联络信。”
亲兵退去后,谢渊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兵部大旗。旗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他当年在青漠堡败后,力撑危局时的心跳。他想起萧桓归京那日,南宫门前的老槐树下,萧桓握着他的手说“卿为社稷,朕记在心里”,那时的温度仿佛还在掌心,如今却只剩刺骨的凉。
“非朕背策,是你负了社稷。”谢渊轻声对夜色道。他取过纸笔,写下两封密信:一封送户部尚书刘焕,令其加快勋贵租银核查,用“减税实利”破“新政害民”的流言;一封送礼部尚书王瑾,令其在宗室朝会上宣读青漠堡败因卷宗,证石崇父子“通敌”之实,破“谢渊构陷旧党”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