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宪纲志》卷二十三《言路篇》、《宗藩志》卷七《禄制篇》、《兵志》卷十九《边防篇》、《河渠志》卷十二《水利篇》合载:“成武朝后期,谢渊掌兵部兼总新政事,于《永熙帝宝训》‘禁言官风闻奏事’条旁批注‘若禁言路,何异塞耳目’,令史官录入典册,开言路之禁。
议宗藩禄制,削减亲王岁禄三成,引神武帝‘宗室不得干政、不得奢靡’训,堵‘违祖制’之辩;筹边防,依元兴帝‘五征蒙古固边’之精神,改‘征伐’为‘屯田戍边’,边军自给减民负;兴水利,拒‘民夫自备粮草’旧例,奏请‘国库拨款,官给口粮’,引元兴帝修运河‘官供粮饷,民无劳怨’为例。门生问‘重祖制何以改旧法’,渊答‘祖宗创法为安天下,非困天下’。帝萧栎谓阁臣曰:‘谢渊引祖制如持盾,改旧法如挥矛,盾矛皆为社稷’,案头堆渊所拟新法十卷(含税、刑、边、水诸策)。
史称‘祖制新解与四新政’。”此案暗合历代“循祖训而不泥古,革旧弊以安邦”的治世智慧——昔年治世者皆以祖训为纲,以革新为用,谢渊之策,非违祖妄为,实乃“解祖训精义,破旧法桎梏”:凭批注开言路,以祖训限宗藩,借旧精神改边防,引前例兴水利,彰显“守祖不泥文,革新不违本”的直臣风骨。
旧档批注开镜明,禁言如塞耳眸盲。
限禄持训堵谗语,宗室安分减民忙。
边屯代伐承元兴,军自耕粮免岁荒。
水利官供循故例,民无负粮乐筑防。
官官相护藏私计,渊执实证破迷障。
终使四新安社稷,盾矛兼用护朝纲。
兵部衙署的晨光,是从檐角的铜铃缝里漏进来的,斜斜落在案上四部祖制旧档上,纸页泛着陈年的黄,墨香混着松烟的气息,在空气中漫开。最上方的《永熙帝宝训》翻至“言路”卷,朱笔书写的“禁言官风闻奏事”八字遒劲有力,旁侧是谢渊刚批注的墨字——“若禁言路,何异塞耳目”,墨迹未干,笔锋里带着几分急切,像是怕这纸页会困住言路似的。谢渊的指尖还停在批注上,指腹能觉出桑皮纸的粗糙纹理,那纹理里似还藏着永熙帝当年落笔时的犹豫——他记得史官曾说,永熙帝写下“禁风闻”后,曾在御案前徘徊半宿,终是没舍得删去“实据者仍准奏”的补注。
案左摊着《神武皇帝宗室训》,“宗室不得干政、岁禄不得过万石”的朱批旁,谢渊用红笔圈出“不得奢靡”四字,圈线圆润却坚定。旁边压着玄夜卫送来的密报,粗麻纸边缘沾着王府的金粉痕迹,显是从某亲王府邸抄录而来,上面记着:“某亲王岁禄超两万石,私收松江知府贿赂万两,为其掩盖匿田两千亩;府中姬妾三十余人,每日支用银百两,吃穿用度皆逾规制。”谢渊的指节在“百两”二字上捏得泛白,他想起前日边军粮官送来的呈文,糙纸上的字迹带着饥饿的颤抖:“宣府卫士卒今冬日食粥两碗,米少水多,操练时多有眩晕者,恐难撑过冬防。”两纸并置,像一道刺目的鸿沟,隔开了宗室的奢靡与边军的窘迫。
案右的《元兴帝北征录》页边,夹着一张泛黄的战报,是元兴帝五征蒙古时的亲兵所写:“大军至漠北,粮草不济,士卒啖马肉充饥,仍奋勇杀敌,终退蒙古。”战报旁是玄夜卫刚送来的边地荒田图,标注“宣府卫周边荒田万亩,可垦种麦粟,亩产可达三石”。最底下的《元兴朝运河修治档》,载着“官供民夫口粮,每日二升米、半斤面,民无劳怨,工期比旧例缩短三成”,旁侧是户部递来的“民夫自备粮草”旧例文书,墨迹已淡,却还能看出“民夫逃亡者十之三四,工期延误半年”的小字批注。
“大人,御史台右御史求见,说有要事商议言路之事。”亲兵的声音刚落,右御史已掀帘而入,身着青袍,袍角还沾着从王府带来的桂花香气——谢渊鼻尖微动,便知他定是先去了某亲王府。右御史双手捧着茶盏,指尖却不自觉摩挲着袖中硬物,那动作逃不过谢渊的眼睛——是密函,定是某亲王托他来阻言路之议的。
“太保近日批注《永熙帝宝训》,恐有不妥。”右御史落座便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谨慎,“永熙帝禁风闻奏事,本为防言官捕风捉影、扰乱朝堂,今太保批注‘禁言如塞耳’,恐违先帝本意,还会惹宗室不满。”谢渊抬眼,目光落在他袖中鼓出的地方,轻声道:“右御史可知,永熙帝在‘禁风闻’条下,还有一句补注?”说着从案上取出《永熙帝宝训》的抄本,翻至某页,指着“言官奏事,若有实据,虽风闻亦准”的小字,“先帝禁的是‘无据妄奏’,非‘有实据不奏’。今玄夜卫查得,苏州知府贪腐万两,克扣漕粮,言官早已知情,却因‘禁风闻’之令不敢奏,致漕粮亏空,边军缺粮——这不是‘塞耳目’,是什么?”
右御史脸色微变,忙岔开话题:“即便如此,削减亲王岁禄之事,也需从长计议。亲王乃皇室宗亲,岁禄削减,恐伤宗室和气,还会被人指摘‘违祖制’。”谢渊取过玄夜卫密报,递到他面前:“右御史且看,某亲王岁禄超祖训万石,私收贿赂,掩盖匿田,府中姬妾三十余人,每日耗银百两——这才是违祖制!神武帝训‘宗室不得奢靡’,某亲王的所作所为,哪一点符合祖训?某削减岁禄,是让宗室回归祖制,何违之有?”右御史接过密报,指尖发抖,袖中的密函险些滑落,谢渊看在眼里,心中已明:官官相护、宗室勾结,这场新政,怕是没那么好推。
右御史被问得语塞,捧着密报半天说不出话,末了才勉强道:“太保所言虽有道理,可言路一开,言官若滥用职权、妄奏诬告,恐朝堂难安。宗室那边,某亲王已联络三位宗室,若限禄之议推行,他们怕是要联名上奏反对。”谢渊起身,走到案前,取过一张空白桑皮纸,提笔写下《言官奏事新规》的草稿,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在衙署里格外清晰:“某已有对策——言官奏事,需附实证,如玄夜卫密报、地方账册、人证供词,无实证者,罚俸三月;若有实据揭弊,赏银五十两,记入政绩。如此既防妄奏,又通言路,既合永熙帝‘实据准奏’之训,又能除弊案,右御史以为如何?”
他将草稿递过去,右御史接过细看,见“实证”二字被圈了又圈,心中明白谢渊早已思虑周全,再难反驳。可袖中密函还在,某亲王的嘱托不能不办,便又道:“即便新规妥当,录入典册之事,也需经内阁商议,不可仓促。”谢渊早已料到他会如此,便唤来史官:“将《言官奏事新规》与《永熙帝宝训》批注一并拿去,按《大吴会典》录入规程,先呈内阁,再报陛下——若内阁有异议,便请他们来见某,某与他们辩一辩祖训本意。”史官躬身接过,转身离去时,右御史袖中的密函终于没再敢拿出来。
待右御史走后,谢渊重新拿起《永熙帝宝训》,指尖抚过先帝的墨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意——先帝当年的补注,定是怕后世之人曲解他的本意,今日他批注开言路,也算不负先帝的苦心。他又取过边军粮官的呈文,看了一眼“日食粥两碗”的字句,提笔在《言官奏事新规》草稿旁补了一句:“言官需优先奏报边军、民生之弊,逾期不奏者,革职查办。”墨汁晕开,像是要把边军的疾苦,都融进这新规里。
次日清晨,谢渊刚到衙署,玄夜卫指挥使便捧着账册匆匆赶来,玄色劲装的袖口还沾着墨痕,显是连夜整理的。“大人,某亲王贪腐案又查得新证据。”指挥使将账册摊开,指着其中一页,“这是某亲王府中管事的供词,说亲王去年借嫁女之名,向松江、苏州两地知府索要贺礼银五千两,还把府中闲置的百亩良田,私自租给农户,每年收租银两千两,这些都没计入岁禄,也没上报户部。”账册旁还附了一张手绘的亲王府地图,标注“东院闲置良田百亩,租给农户二十家”,墨迹新鲜,是暗探昨夜偷偷绘制的。
谢渊俯身细看,指腹划过“五千两”“两千两”的字样,心中冷笑——某亲王拿着超祖训的岁禄,还私下敛财,却让边军食粥,这等行径,若不惩处,何以服众?“你即刻将这份供词与地图,抄录三份,一份送内阁,一份送理刑院,一份留底,以备朝堂对质。”谢渊叮嘱道,“再派暗探盯着某亲王,看他是否还与其他宗室联络,若有异动,即时报某。”指挥使躬身领命:“大人放心,属下定会盯紧,不让亲王有机会串通。”
巳时许,朝堂议事开始,某亲王果然率先出列,身着亲王蟒袍,语气带着几分傲慢:“陛下,臣闻谢渊欲削减宗室岁禄,还批注先帝宝训,此乃违祖制之举!神武帝定岁禄,是为让宗室安心护卫皇室,今岁禄削减,宗室府用不足,何以护卫陛下?”话音刚落,三位宗室便紧随其后,纷纷附和:“亲王所言极是!谢渊此举,恐伤宗室之心,还请陛下驳回限禄之议,斥责谢渊违祖之过。”
谢渊出列,双手捧着《神武皇帝宗室训》,缓步走到御案前,声音沉稳:“陛下,某亲王所言‘违祖制’,实乃曲解祖训。神武帝训‘宗室不得干政、不得奢靡、岁禄不得过万石’,某亲王岁禄两万石,已超祖训万石;私收知府贺礼银五千两,私租良田收租银两千两,此乃‘奢靡敛财’;还干预地方政务,为松江知府掩盖匿田,此乃‘干政’——这三点,哪一点符合祖训?”说着将玄夜卫的账册、供词、地图一并呈上,“陛下,此乃玄夜卫查得的实证,某亲王的所作所为,皆有记录,绝非臣凭空捏造。”
某亲王脸色骤白,指着谢渊道:“你……你这是诬陷!那些供词、地图,都是伪造的!”谢渊转向他,目光如炬:“亲王若说实证是伪造,可召亲王府管事对质,也可派御史去亲王府东院查验良田——若管事不认,良田不实,臣愿辞去太保之职,向亲王赔罪;若实证为真,亲王又当如何?”某亲王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萧栎翻看实证,脸色渐沉,指节叩在御案上:“某亲王违祖训、贪腐敛财、干预地方,证据确凿!着即削减岁禄三成,按祖训定万石;罚银万两,充作边军冬衣经费;私租的良田收归国有,分给无地农户耕种。其余宗室岁禄,皆按神武帝训定万石,不得超支,若有违者,同某亲王论处!”谢渊躬身领旨:“臣遵旨!定监督限禄执行,确保罚银如数缴入边饷库,良田顺利分与农户。”某亲王瘫在地上,望着谢渊手中的《神武皇帝宗室训》,眼中满是绝望——他终是没料到,谢渊会拿着祖训,堵得他无一丝辩解的余地。
宗藩之事刚定,兵部尚书便出列奏报边防:“陛下,瓦剌近日在边境调集骑兵,似有犯边之意。今边军缺粮,士气低落,当依元兴帝‘五征蒙古’之例,派大军征伐,彰显大吴天威,震慑瓦剌。”满朝文武皆附和,唯有谢渊摇头,上前一步道:“陛下,元兴帝五征蒙古,是因瓦剌已犯边,杀我边民、抢我粮草,不得不征。今瓦剌仅调集骑兵,未越边境一步,若贸然征伐,师出无名;且边军今冬日食粥两碗,士卒体力不支,恐难胜战;更甚者,征伐需耗粮百万石,需征调民夫十万运送,民负加重,恐生民怨——这不是‘固边’,是‘耗国’。”
兵部尚书皱眉:“若不征伐,瓦剌犯边怎么办?边军缺粮,总不能坐以待毙!”谢渊取过边地荒田图与边军粮官的最新呈文,呈给萧栎:“陛下,臣有一策——依元兴帝‘固边安境’之精神,改‘征伐’为‘屯田戍边’。边军现有兵力五万,可抽调三万,开垦边境荒田万亩,种植麦粟;臣已命人从江南调运粮种十万石、农具五千套,下月便可运抵边地。边军边耕边守,既不耽误防务,又能自给自足,明年夏便可收粮五万石,足够边军半年之需;民夫无需征调,民负减轻,还能让无地农户迁往边地垦种,增加边地人口——这才是‘承元兴精神,破当下之困’。”
“屯田需时,若瓦剌在此期间犯边,怎么办?”兵部尚书仍不放心。谢渊早已思虑周全:“陛下,臣已命玄夜卫加强边境侦察,若瓦剌有异动,即时报奏;另调神机营五千人,携带火器赴边,协助边军防守——神机营火器威力甚强,足以抵挡瓦剌骑兵,待明年屯田有收,边军体力恢复,再议征伐不迟。”萧栎翻看荒田图,见上面标注的“可垦良田万亩”“亩产三石”字样,又看了边军粮官“士卒愿屯田,只求吃饱饭”的呈文,点头道:“谢卿之策,兼顾边防与民生,准行!着谢渊总领屯田戍边之事,兵部、户部皆需配合。”谢渊躬身领旨:“臣遵旨!定派农官赴边,指导边军垦种,确保明年有收。”
边防之事议定,户部尚书又奏报江南水利:“陛下,江南运河年久失修,今夏暴雨后多处决堤,淹没农田万亩,百姓流离失所。当尽快兴修水利,按旧例,民夫需自备粮草,国库紧张,难以拨款。”谢渊闻言,出列道:“陛下,旧例‘民夫自备粮草’,弊端甚多。元兴帝修运河时,曾改‘官供口粮’,当时民夫每日得米二升、面半斤,无一人逃亡,工期比旧例缩短三成,民皆称善。今玄夜卫密报,江南去年歉收,农户家中存粮无几,若再让民夫自备粮草,恐无人应募,水利难成;即便有人应募,也会因饥饿逃亡,工期延误,反而浪费国库银钱。”
户部尚书皱眉:“可国库仅余银五十万两,还要留作边军饷银,实在难以拨款供民夫口粮。”谢渊早有准备,取过某亲王的罚银文书与盐利奏报:“陛下,某亲王罚银万两,可先拨作民夫口粮;盐运司今年盐利增收五万两,可再拨两万两——共计三万两,足够五千民夫三个月的口粮(每日二升米,每石米银三钱,五千人三个月需米九万石,银二万七千两),无需动国库正银。待水利完工后,运河通航,商税增收,再将这笔银钱补回盐利即可。”
他还取出元兴朝修运河的粮饷记录,翻至某页:“陛下,此乃元兴帝修运河时的口粮发放记录,‘每日民夫二升米、半斤面,官派专人发放,不得克扣’,当时民夫无一人逃亡,还主动加班赶工。今依此例,不仅能加快工期,还能安民心,让百姓知陛下体恤民情。”萧栎翻看记录,又听谢渊算得详细,笑道:“谢卿算计周全,既不耗国库,又能安民心,准行!就按元兴朝旧例,官给民夫口粮,着户部派吏员赴江南监督发放,不得克扣。”谢渊躬身领旨:“臣遵旨!定让户部吏员每日记录口粮发放情况,每五日上报一次,确保民夫吃饱饭、好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