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礼志》卷三十六《朝会篇》载:“成武帝萧栎疾笃,御乾清宫朝会,诸臣列班。旧党吏部尚书李嵩,结诏狱署提督徐靖、镇刑司副提督石崇余党,以‘太子萧烨年弱,难支边患’为由,上《请立太上皇子萧恪为储疏》,逼廷臣画押。时太保兼兵部尚书兼御史大夫谢渊,掌军政监察,为旧党所忌——其画押则易储事成,拒押则构以‘抗旨谋逆’。
朝会之上,渊接疏提笔,手颤不止,墨点溅于‘臣等遵旨’四字之上,群臣观之皆敛声。盖渊非惧祸,乃忧社稷:画押则负祖训,拒押则危边军,故颤笔之间,藏‘以缓待变、暗查阴谋’之深谋。”
谢渊之颤笔,非怯懦,实乃“刚柔并济”:外示妥协以安旧党,内藏锋芒以护国本,彰显“社稷为重,私誉轻”的直臣风骨。
乾清宫前霜透。列朝班、疏文递上,众臣低首。
“易储”二字惊心魄,谁解笔端颤抖?
旧党伺、阴云环扣。
李嵩徐靖联私党,逼画押、欲把储君覆。
心似裂,泪难收。
忆昔德胜挥戈守。血沾甲、同袍战死,瓦剌远走。
今困朝堂奸佞斗,怎忍江山易手?
藏密计、玄机暗剖。
墨溅“遵旨”非无刚,为苍生、暂把锋芒覆。
待夜至,除奸丑。
乾清宫的盘龙柱上,积着一层薄灰,烛火从殿门一直排到龙榻前,光影在青砖上投下长条形的暗纹,像一道道潜在的枷锁。谢渊身着正一品太保鳞甲,墨色甲片上缀着银质云纹,肩甲处岳峰旧年抗瓦剌的箭痕,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那道凹痕里还嵌着细小红锈,是他清晨用细布蘸桐油擦过的,指尖抚过,仍能觉出甲片下的灼热,像在提醒:今日殿上的这枝笔,落与不落,都是大吴的生死局。
朝会已列班半个时辰,萧栎躺在龙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由两名近侍扶着,才勉强撑起上半身。龙榻前的御案上,摊着一卷黄麻奏疏,正是李嵩昨夜递入的《请立太上皇子萧恪为储疏》,疏尾已签了二十余名字:礼部尚书王瑾、户部尚书刘焕、理刑院佥事刘承……连兵部侍郎杨武的名字也在其中,墨迹虽淡,却清晰可辨——谢渊昨夜已查清,杨武是被李嵩以其子在诏狱为质,逼不得已才签的。
“太保谢渊何在?”内侍高声唱名,声音穿透殿内的寂静。谢渊出列,躬身行礼:“臣在。”李嵩立刻出班,手持奏疏,绯色官袍在烛火下泛着刺眼的光:“陛下,诸臣皆已附议易储,唯谢太保未签。太子年幼,萧恪殿下年长有谋,且曾随边军巡宣府,立他为储,实乃社稷之幸,还请谢太保为江山计,速速画押!”
殿内顿时响起细碎的附和声:“李尚书所言极是!”“谢太保当以社稷为重!”谢渊抬眼,见吏部侍郎张文、礼部侍郎林文等皆低头颔首,甚至连刑部尚书周铁也面露犹豫——旧党官官相护,早已织好一张网,就等他落网。他接过奏疏,指尖触到黄麻纸的粗糙纹理,疏尾留白处,只等着“谢渊”二字,旁边便是“臣等遵旨”四个朱字,刺得人眼疼。
谢渊握着奏疏的手,指尖先是微微发麻,随即开始颤抖。他想起昨夜秦飞送来的密报:“李嵩已命户部扣下宣府卫冬粮,徐靖调诏狱卫卒围东宫外围,石崇在诏狱仍与边地旧党递信,说‘朝会若谢渊拒押,便以‘抗旨’之名拿下,再劫边军哗变’。”边军士卒冻毙的消息还在眼前,太子萧烨读《皇吴祖训》时认真的模样还在眼前,岳峰倒在德胜门的鲜血还在眼前——这枝笔落下,便是对祖训的背叛,对边军的辜负;若不落下,便是对君命的违抗,对太子的凶险。
“谢太保,为何犹豫?”李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陛下病重,太子年幼,萧恪殿下就在殿外候旨,若您迟迟不签,恐耽误社稷大事啊!”谢渊抬头,见殿外果然有一道玄色身影,是萧恪的侍卫,显是旧党故意让萧恪在场施压。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手,却发现腕骨凸起,手抖得更厉害——不是惧,是怒,是痛,是无能为力的煎熬。
烛火“噼啪”爆响,一滴烛泪落在奏疏的“臣”字上,晕开一小片浅黄。谢渊忽然想起德胜门之战的那个寒夜,他握着岳峰的手,岳峰说:“守江山,不是守一时的对错,是守一世的安稳。”如今,他若拒押,旧党便会立刻动手,边军哗变,太子遇险;若画押,便能争取时间,查清旧党阴谋,护住太子与边军。想到这里,他抬手取过御案上的狼毫笔,笔尖蘸满浓墨,悬在“谢渊”二字上方,手却仍在颤——这不是妥协,是隐忍,是用个人的骂名,换社稷的喘息。
“谢太保,臣有一言。”御史台左都御史突然出班,躬身道,“《皇吴祖训》载‘立嫡以长,万世不易’,太子萧烨乃嫡长,无过不应易储。李尚书此举,恐违祖训,还请陛下三思!”李嵩立刻反驳:“祖训亦载‘国有危难,可择长君’,如今瓦剌犯边,边军缺粮,此乃危难之时,择长君有何不可?左都御史是要抗旨吗?”左都御史还想争辩,却被谢渊用眼色制止——他知道,此刻争辩无用,只会让旧党找到把柄,牵连更多人。
谢渊的笔仍悬着,墨汁在笔尖聚成一滴,迟迟未落。他看向龙榻上的萧栎,萧栎的眼神里满是疲惫,却对他轻轻点头——帝王也在隐忍,也在等机会。谢渊深吸一口气,手腕微沉,笔尖刚要触纸,却因手颤,一滴浓墨溅了出去,正落在“臣等遵旨”的“遵”字旁边,染黑了一小块纸页。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谢渊的手上。李嵩的脸色微变,却立刻笑道:“谢太保想必是为国事操劳,手才不稳,无妨,速速签吧。”谢渊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调整呼吸,指尖泛白,死死攥住笔杆——他不能让旧党看出他的隐忍,只能让他们以为,他是惧了,是服了。笔再次落下,刚触到纸页,又因手颤,在“谢”字的左边拉出一道细长的墨痕,像一道未干的血。
“陛下!紧急密报!”殿外突然传来秦飞的声音,他身着玄色劲装,额角沾着汗,手里捧着一卷密纸,不顾玄夜卫校尉的阻拦,闯了进来,“玄夜卫北司查到徐靖与瓦剌使者的密信,说‘若易储事成,便许瓦剌岁币十万两、大同卫三城’!还有李嵩私吞边军冬粮的账册,都在此处!”
秦飞的闯入,像一道惊雷,炸碎了殿内的寂静。李嵩脸色骤变,厉声喝道:“秦飞!你竟敢擅闯朝会,伪造密信,构陷大臣!来人,拿下他!”玄夜卫指挥使周显立刻上前,却被谢渊拦住:“周大人,秦飞是玄夜卫北司指挥使,掌刑狱勘验,他既带密报,便该让陛下过目,怎能随意拿下?”萧栎挣扎着坐起,对近侍道:“把密信呈上来!”
近侍将密信和账册递到龙榻前,萧栎翻看时,手指因愤怒而颤抖:“李嵩!徐靖!你们竟敢勾结外患,私吞军粮,谋乱易储!”李嵩“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恕罪!是徐靖逼臣的!臣一时糊涂,才签了疏,求陛下饶臣一命!”殿内附和旧党的大臣,此刻都低下头,不敢作声——官官相护的网,瞬间破了。
谢渊握着笔的手,此刻不再颤抖——不是因为轻松,是因为愤怒,是因为看到了破局的希望。他对萧栎躬身道:“陛下,李嵩、徐靖勾结外患,罪证确凿,臣请即刻将李嵩拿下,打入诏狱;徐靖仍在诏狱,需加强看管,防其自杀灭口;石崇掌握镇刑司旧党线索,亦需严加审讯。至于易储之事,臣以为,当暂缓再议,待查清旧党阴谋,稳固边军后,再做定夺。”
萧栎点头,对近侍道:“传朕旨意:李嵩革职拿问,打入诏狱署西监,家产抄没;徐靖加派玄夜卫看守,每日提审;石崇由御史台派员监审,不得与外界联络;易储之事,暂缓议处!”近侍高声传旨,李嵩被玄夜卫校尉架起时,仍在嘶吼:“谢渊!你别得意!旧党余孽还在,太上皇定会为我做主!”谢渊冷冷看着他,心中明白:李嵩口中的“太上皇”,便是旧党的下一张牌——他们想借太上皇萧桓复位,彻底推翻萧栎,拥立萧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