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兵志》卷二十六《阵法篇》载:“成武年,谢渊取宣府卫拒瓦剌、大同卫守要塞之实战复盘,参边军百户陈猛‘百步御骑’之策,创‘三层御敌阵’——神机营居前,弩手列‘品’字阵,百步齐射新弩,期穿瓦剌铁甲;五军营居中,循永熙帝时《鸳鸯阵图谱》改良,盾手护前、长枪刺侧、刀手补隙,御骑兵冲锋之锐;三千营居后,骑兵列‘锋矢阵’待命,备机动驰援、断敌退路,总期‘拒瓦剌骑兵于百步外,不令近京营寸土’。时太上皇萧桓居南宫,自瓦剌归后久未预军政,然北塞边警日急,宣府卫、大同卫战报三日内五至,偶召近侍询边防事,语间常含忧色。”
是夜,谢渊携《三层御敌阵图》夜巡团营,校场残灯如星,映得阵前青石板上的“步痕标记”格外清晰——那是士卒白日操练时,按“五步一立、十步一变”刻下的浅痕,尚留着未散的汗渍。他正蹲身查勘五军营的盾阵衔接处,忽闻身后有轻响,转身见一名身着青布袍的南宫小内监立在灯影里,手里捧着鎏金纹锦盒,指尖攥得盒沿发白,显是一路疾奔而来。内监传谕,问“新式阵法可御瓦剌否”,语气温吞,却藏着难掩的局促。
此谕看似寻常问边,实则暗流早已汹涌:英国公恐新阵成后,私兵优势尽失,先遣府中长史携“宣德窑青花瓷瓶”贿南宫总管,求其“若太上皇问阵,便引话至‘谢渊练阵不禀南宫’”;李嵩则暗命吏部主事伪造“新阵耗银万两、挪用漕粮三千石”的假账,欲借“罔顾国库”构陷;更密嘱内监,若谢渊回应稍涉“自夸”,便添油加醋报于勋贵,再唆御史参其“借阵法媚上,罔顾元兴帝时‘勋贵参赞军政’之祖制”。
谢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鳞甲肩处的旧痕——那是岳峰战瓦剌时留下的箭凹,此刻似还带着边地的寒气。他瞬明其险:若直言“阵可御敌”,恐被解为“专擅夸功”;若默然不答,又显“心虚无策”。终以“默然颔首”应之,既以沉毅姿态回太上皇之忧,又不授勋贵“添油加醋”之柄。转身即命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速派暗探查内监来时路径,看是否与勋贵府人接触;再令张启主事核吏部近日‘军饷支用账’,查假账痕迹。”玄夜卫果于南宫墙外的老槐树下,截获英国公府长史遗落的瓷瓶碎片,又在吏部档房寻得李嵩授意伪造的假账底稿,勋贵密谋之证遂成。。
夜巡营火透鳞甲,阵影横斜护帝家。
弩弦冷浸三更月,步痕浅印半阶沙。
内监传谕眉凝忧,锦盒藏私怕人察。
直臣颔首藏机锋,暗辨奸邪在影斜。
贵戚暗窥南宫月,瓷瓶贿得近侍话。
边警频传北塞沙,瓦剌蹄声近帝榻。
莫道御敌无良策,民心作盾阵为甲。
血痕浸甲承忠骨,不教胡尘染帝纱。
夜巡的营火裹着潮气,舔过谢渊鳞甲的旧痕——那道箭凹是岳峰战瓦剌时留的,血锈浸在甲缝里,连月色都染得发沉。阵影在青石板上叠着,不仅是神机营“品”字阵的轮廓,还有阴影里玄夜卫暗哨的剪影,他们按着腰间的令牌,盯着校场外围的老槐树——昨夜定国公府私兵就是在那树下,偷描新阵的草图。
三更的月亮凉得像新弩的铜臂,弩弦绷着,映着霜色。沙阶上的步痕是士卒白日操练踩的,深一脚浅一脚,却在第七阶处多了个陌生的鞋印——鞋尖窄,是勋贵府私兵常穿的样式,沙粒还粘在印沿,没被夜风扫尽。
内监的眉峰拧着,不是忧边警,是攥锦盒的指节泛了白——盒底藏着半片青花瓷,是英国公府长史送的宣德窑碎片,他怕走得急,蹭掉了盒缝里的瓷渣。传谕时声音发颤,目光总往谢渊身后的阴影瞟,像在找有没有人盯着。
谢渊的颔首慢了半拍,眼角扫过内监袍角的泥点——那泥是南宫墙外的,混着槐树叶的碎末,和老槐树下私兵的鞋印里的泥一模一样。他指尖在袖中碰了碰玄夜卫的密报,纸角硌着手心,影斜里不仅有内监的影子,还有秦飞派来的暗探,正用炭笔在绢上记内监的神色。
南宫的月亮被云遮了半边,英国公府的灯笼在巷口晃——长史刚从南宫总管那儿出来,袖里揣着总管画的新阵简图,瓷瓶空了,就扔在巷尾的草堆里,露着半截青花。近侍跟在后面,小声说着“谢大人只点头没多话”,没看见身后暗哨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嘴。
北塞的沙顺着风往南飘,战报在谢渊的鳞甲内袋里揣着——宣府卫的斥候说,瓦剌骑兵的马蹄印,比上月近了五十里。可更急的是校场西角的动静,周瑞派来的人正假装拾柴,盯着五军营的盾阵衔接,想记清“刀手补位”的步法。
没人说这阵能抵多少兵,只有士卒的手知道——新弩拉满时,指节捏得发白;鸳鸯阵走熟了,盾与枪的间隙刚好能卡住骑兵的马腿。谢渊的案上堆着操练记录,每一页都有士卒的签名,那些名字比任何奏折都硬,能挡勋贵的谗言。
鳞甲上的血痕早干了,却还留着岳峰的温度。谢渊摸了摸那道凹痕,想起老兵老王说的“刀手补位要快”——不仅是补阵的漏,还要补朝堂的空,比如英国公的假账、李嵩的谗言,都得用实据堵上。风裹着营火的烟,没吹进帝城的纱帘,却吹亮了校场的灯,像无数双眼睛,盯着暗处的影子。
夜漏三刻,团营校场的残灯还缀在阵前,像撒在青石板上的星子。谢渊身着墨色鳞甲,肩甲处岳峰旧甲的箭痕在灯光下泛着淡光——这甲他白日里卸过,此刻重新披上,仍觉出几分沉,像扛着边地十万士卒的期盼。他左手按在腰间玄铁令牌上,那是玄夜卫“直奏御前”的信物,右手握着一卷《三层御敌阵图》,图上用朱笔标注的“神机营弩手间距五步”“五军营盾牌手衔接处留半尺空隙”,是他昨夜与岳谦推演到三更才定的。
“秦飞,英国公府的动静如何?”谢渊脚步顿在神机营的弩架旁,指尖拂过新弩的铜臂,冰凉的触感里藏着匠人的温度。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身着玄色劲装,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走出,衣摆扫过枯草,没半分声响:“大人,英国公府长史今夜戌时出府,往南宫方向去了,玄夜卫暗探跟着,见他在南宫墙外与一名近侍低语,递了个锦盒,具体是什么没看清。”
谢渊的指节在阵图上攥得发白:“锦盒里定是利诱之物。英国公前日在朝堂上虽没再反对阵法,却一直私探操练动向,如今又接触南宫,怕是想借太上皇做文章。”他抬头望向南宫方向,那里的宫墙隐在夜色里,只有角楼的一盏孤灯亮着,像只警惕的眼。“你再派两队暗探,一队盯紧英国公府长史,一队守在南宫门口,若有勋贵府的人再接触近侍,即刻拿下,搜出信物。”秦飞领命而去时,谢渊又补了句,“别惊动太上皇,只查勋贵的人。”他知道,太上皇虽居南宫,却仍关乎帝系稳定,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勋贵“挑拨帝系”的陷阱。
夜漏四刻,校场西侧的操练场传来细微的响动——是几名老兵在夜练“三层御敌阵”的衔接动作。谢渊走过去,见老兵们用木棍当长枪,用藤牌当盾牌,正反复练习“神机营射退敌兵后,五军营如何快速补位”。领头的老兵姓王,是宣府卫退役的,胳膊上留着瓦剌弯刀的疤痕,见谢渊来,忙停下动作:“大人,这阵法是好,就是弩手换箭时,怕瓦剌骑兵冲得太快,咱们试过几次,总差那么半拍。”
谢渊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起阵图:“老王,你看,可在神机营后设两排刀手,弩手换箭时,刀手举刀列盾,拖延骑兵冲锋速度,五军营再从两侧包抄,这样就能补上间隙。”老王盯着地上的图看了半晌,一拍大腿:“大人说得是!明日咱们就练,定能练熟!”谢渊站起身,望着老兵们黝黑的脸,他们眼里的光,比校场的残灯还亮——这是阵法能成的底气,也是他对抗勋贵的底气。
刚要离开,杨武匆匆赶来,手里攥着一张折叠的密报,纸页边缘被夜风刮得发颤:“大人,张启主事刚送来的,李嵩今日在吏部私会英国公府长史,说‘若太上皇问谢渊阵法,便让内监说谢渊“只知练阵,不顾国库”,再让御史参他一本’。”谢渊接过密报,指尖抚过张启的笔迹——张启的字向来工整,今日却有些潦草,显是查得急,怕误了时机。“李嵩倒会借刀杀人。”谢渊冷笑,将密报塞进鳞甲内袋,那里还放着《三层御敌阵图》,一硬一软,像他此刻的处境:既要练出能御敌的阵,又要防着暗处的刀。
夜漏五刻,谢渊行至校场北门,忽然听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他转身,玄夜卫校尉立刻按刀上前,却见一名身着青布袍的小内监从阴影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脸色发白,嘴唇还在哆嗦。“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校尉厉声喝问,小内监吓得扑通跪倒在地,锦盒掉在地上,里面滚出一块玉牌,上面刻着“南宫近侍”四字。
谢渊示意校尉退下,弯腰捡起玉牌,指尖触到玉牌上的温凉,是宫中常见的和田玉,却无繁复纹饰,显是低阶内监所用。“你是南宫的人?深夜来此,有何事?”谢渊的声音放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内监趴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回……回谢大人,小的是南宫近侍,太上皇……太上皇让小的来问您,新练的阵法,真能挡住瓦剌的骑兵吗?”
谢渊的心头猛地一沉——果然是太上皇的谕,却来得太巧,刚查完英国公接触南宫,内监就来了。他盯着小内监的后背,见他袍角沾着泥点,鞋尖还有磨损,显是从南宫跑着来的,不像是被勋贵胁迫的样子。“太上皇还说什么了?”谢渊追问,小内监抬起头,眼里满是恐惧:“太上皇就只问了这句,还说……还说若您有准话,让小的回个信。不过……不过英国公府的人白日里找过南宫的总管,说让小的若传谕,就多问几句‘阵法耗银多少’,小的没敢……”
谢渊的心瞬间明了:英国公是想让内监套话,好抓“谢渊练阵耗银”的把柄,再借李嵩参奏。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校场的新弩上,那些弩臂在残灯下泛着冷光,像一排守护的兵。“你回去告诉太上皇,”谢渊缓缓开口,语气沉稳,“新阵已练月余,士卒熟练,新弩可穿三层甲,若瓦剌来犯,定能御之于营外。”说罢,他默然颔首,既回应了太上皇的关切,又没给勋贵留下多余的话柄——他知道,此刻多说一句,都可能被添油加醋,变成“专擅”的罪证。
夜漏六刻,小内监攥着谢渊的话,慌慌张张地往南宫跑。谢渊望着他的背影,对秦飞道:“派两名暗探跟着他,看他回去后见了谁,若有勋贵府的人接触,即刻记录,别惊动他。”秦飞应声而去,谢渊转身回到操练场,老王和老兵们还在练阵,木棍撞击藤牌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大人,您刚才说的刀手补位,咱们试了两次,真管用!”老王迎上来,脸上满是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