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2章 权奸暗笑谋将逞,圣主沉吟疑未稀(2 / 2)

未过午时,老陈领着四名兵部差役,推着两辆载满米袋的独轮车碾过南宫前的青石板路。雨后的石板泛着湿光,车轮轧过积水,溅起的泥点沾在米袋边角。王庆早已带着两个书吏候在门旁的凉棚下,面前的石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南宫进出明细册”,旁边立着一杆铜秤——秤杆上的刻度被故意抹得模糊,秤砣也比标准的轻了两斤。

“老陈,这又是送的什么?”王庆斜倚着柱子,手把玩着账册的绳结,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慢。

老陈停下推车,从怀中掏出联署奏疏的副本递过去:“王主事,这是谢太保与刘尚书联署的增米奏疏,按《会典》‘实际人丁’算的,十石米,有条文为据。”

王庆扫了一眼便把奏疏扔回给老陈,纸页“啪”地打在车帮上:“奏疏没批就是废纸!程指挥使有令,无诏增供一律按‘私相授受’登记!”说罢冲书吏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故意慢吞吞地解开米袋口,用小瓢舀出米来称重,每称一袋便磨蹭半刻,还时不时交换个眼神。王庆则趴在账册上,用浓墨在“备注”栏一笔一划地写:“谢府送米五石,无诏命,形迹可疑,疑似借粮结连故君”,字迹又粗又重,生怕日后看不清。

老陈气得脸都涨红了,却不敢发作——他知道程潜的人就等着他“抗命”,只要敢争执一句,转头就会被写成“谢府家仆冲撞玄夜卫、拒检可疑物资”。好不容易等他们折腾完,将米送进南宫,王庆便揣着账册,一路小跑穿过三条巷弄,直奔玄夜卫衙署。

程潜的书房里,李嵩的亲信正坐在客座上,手里摩挲着一枚玄夜卫的鎏金勘合印——那是程潜刚送来的“孝敬”。见王庆进来,程潜立刻从公案后站起身,青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旧档:“怎么样?账册上备注妥当了?”

“按大人的吩咐,写了‘无诏、可疑、结连’,”王庆递上账册,声音里带着讨好的颤音,“可谢渊有联署奏疏,还有《会典》条文,万一陛下真的查起来……”

“查?有这个在,怕什么?”程潜从抽屉里拽出一本泛黄的“南宫万历年间旧档”,翻到“供给”一页,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秃笔,蘸了些调过浆糊的浓墨,硬生生把“原制月米十石”的“十”字涂成黑团,再用细笔在旁边补写了“三”字,墨色新旧分明,刺眼得很,“你再仿着南宫守备的笔迹,伪造一份‘人丁册’,就写‘太监三人、宫女五人,共八人’——这样一来,十石米就是‘逾制三倍’,他就算有十条舌头也说不清!”

王庆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篡改先帝年间的旧档,按《大吴律》是灭族重罪。可程潜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他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明日就可能被安个“通敌”的罪名扔进修诏狱。他咬了咬牙,接过纸笔趴在案上,笔尖在“人丁册”上划过,墨汁滴在纸页上,晕成一个个小黑点,像极了他此刻慌乱的心跳。

半个时辰后,一份盖着玄夜卫鎏金大印的密档终于拼凑完成,程潜亲自用黄绸将密档裹了三层,又在封皮上写了“绝密?南宫异动”四字,快步走出衙署——玄夜卫密报有“直达御前、不经过阁”的特权,这正是李嵩费尽心机把他安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御书房内的檀香燃到第三寸,萧栎正握着朱笔批阅宣府卫的冬衣奏疏,笔尖悬在“请增三千件”的字句上迟迟未落。太监总管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双手捧着黄绸包裹的密档,声音压得极低:“陛下,玄夜卫程指挥使递来的密报,说是‘关乎南宫安危,需即刻呈阅’。”

萧栎放下朱笔,指尖解开黄绸——密档首页是程潜的奏词,字里行间满是危言耸听:“谢渊罔顾定制,月送米十石至南宫,远超原制三石之数,且每月遣人入内多达四五次,恐借供给之名与故君密商‘复位’之谋”;附页的“旧档”上,“三石”二字的墨迹明显比周围深,边缘还有未刮干净的纸毛,人丁册上的签名更是歪歪扭扭,与他见过的南宫守备笔迹截然不同。

他伸手拿起昨日谢渊与刘焕的联署奏疏,将两份文书并放在案上比对。奏疏上不仅引了《会典》原文,还附了南宫守卫画押的“人丁清点记录”,写着“太监五名、宫女七名,共十二口”,字迹工整,印章清晰。萧栎用指甲轻轻刮了刮密档上的“三”字,表层的墨皮立刻脱落,露出便看穿了。

“陛下,李侍郎求见。”太监总管的声音适时响起。

李嵩一进门,目光便像钩子似的锁在案上的密档,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袍角扫过御案的一角:“陛下!臣昨日听闻谢渊私增南宫米石,还特意去劝他‘当守定制、避嫌疑’,可他根本不听!今日程指挥使的密报终于证实了臣的担忧——《会典》明明定的五石,他却硬要增至十石,这哪里是送米,分明是借粮示好,想拉故君做靠山啊!”

萧栎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扬了扬下巴:“传马昂。”

刑部尚书马昂很快赶到,接过密档与奏疏仔细翻看。他先是比对了旧档的纸质——原档是宣德年间的粗麻纸,涂改处用的却是近年的细竹纸;再拿起人丁册,对着光一看,签名处的墨迹晕染痕迹与纸页不符,明显是后补的。“陛下,”马昂躬身奏道,“此密档伪造痕迹确凿:旧档涂改处露有原字残痕,人丁册签名系模仿;谢太保的奏疏有守卫记录、《会典》条文为证,增米之举合乎规制,并无逾矩。”

“马尚书这是偏帮谢渊!”李嵩猛地抬起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守卫记录说不定是谢渊用兵权胁迫签的!程潜是陛下亲任的玄夜卫指挥使,难道会凭空伪造密报?”

“指挥使也需凭证据说话,而非凭空揣测。”马昂寸步不让,“若仅凭一份篡改的旧档便定大臣之罪,恐失天下士子之心。臣请陛下命文勘房主事张启重新核验,以辨真伪。”

萧栎沉默了——他信马昂的公正,却也摆不脱“谢渊掌兵权又近故君”的猜忌;他不想落“苛待生父”的骂名,更怕谢渊真的借供给与旧党勾连。良久,他拿起朱笔,笔尖在密档上悬了又悬,最终只草草写下“知道了”三字,字迹潦草,带着难以掩饰的犹豫。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冬衣奏疏,却再也集中不起精神——那三个字,像一根细刺,扎在君臣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上。

谢渊得知密档递入御书房、萧栎朱批“知道了”,已是未时。秦飞将张启拓印的“旧档涂改残痕”“人丁册模仿笔迹比对”放在案上,声音凝重:“太保,程潜这手段比周显还拙劣,要不要即刻请御史台参他‘欺君罔上、伪造文书’?”

谢渊拿起拓片,指尖抚过那模糊的“十”字残痕,缓缓摇了摇头:“‘知道了’三个字,是陛下的缓兵之计——既不罚我,也不批奏疏,一是想看看我会不会知难而退,二是怕直接认可增米落下‘偏袒谢渊’的话柄。若此时参程潜,李嵩定会跳出来说‘我借机清除异己、掌控玄夜卫’,反而坐实了他的猜忌。”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他继续构陷?”秦飞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当然不。”谢渊的目光扫过案上的联署奏疏,语气陡然转厉,“张启,你把所有证据整理成‘核验清册’,交给御史台左佥都御史——不用他立刻弹劾,就说是‘存档备查’,但要让陛下知道,程潜的密档是假的;秦飞,你派北司的暗线盯着程潜和王庆的往来,他们肯定还会再做手脚,一旦抓到现行,立刻扣人;另外,让老陈以后送米时,必须让南宫内侍在‘接收册’上按红手印,每一袋米的斤两、送米日期都写清楚,注明‘按兵部户部联署奏疏供给’,一份给南宫留底,一份带回兵部存档。”

二人领命而去,谢渊刚想喝口热茶,书童便递来一封用蜡封的小信——是南宫内侍偷偷送来的,拆开后,桑皮纸上的字迹带着颤抖:“上见米至,抚着米袋哭道‘谢卿这是在拿身家性命换我一口饱饭’,命奴才把他随身的玉牌送来,说‘若有祸事,持此牌去见坤宁宫太后,或许能求个周全’。”谢渊捏着那枚温润的玉牌,眼眶一热——太上皇当年亲授他“太保”衔时,曾说“朕信你是能守江山的人”,如今困于南宫,却还在为他的安危着想。

他提笔写了回条,墨色比平日更重:“上勿忧,增米合乎《会典》,臣已留全证。玉牌请上收回——臣为太保,守上、守祖制、守民心,皆是本分,岂需借信物求庇?请上务必保重身体,莫要节食,待他日奉迎还宫,臣还要陪上再看德胜门的秋景。”折好后交给书童,特意叮嘱“务必亲手交给刘公公,莫让旁人看见”。

傍晚时分,刘焕派人送来急信:“李嵩命户部侍郎陈忠‘暂缓拨付下月南宫米石’,说‘需等陛下明诏为准’,陈忠不敢抗命,特来请示。”谢渊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在案角——李嵩见构陷不成,便想拿供给卡脖子逼他服软。他即刻命杨武拟文:“以南宫十二名宫人太监的名义,写一份‘请按制拨米’的呈文,让每个人都按红手印,直接送入户部大堂——我倒要看看,李嵩敢不敢公然违制停供,得罪宫闱里的人,落个‘苛待故君近侍’的骂名。”

杨武领命而去,谢渊走到窗前。夕阳正沉向西山,金色的余晖洒在案上那本泛黄的《大吴会典》上,“孝治”篇的字迹被镀上一层金边。他伸手抚过书页上自己年轻时的批注,心中豁然开朗——帝王的猜忌终会因时间消散,权臣的构陷终会被证据戳穿,唯有《会典》里的祖制、胸口的初心、天下的民心,才是真正立得住的根基。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远处传来钟鼓楼的暮鼓之声,浑厚悠长,回荡在皇城之上。谢渊知道,这场围绕“十石米”的博弈还远未结束,但他的脚步不会停——为了南宫那缕若有若无的檀香,为了案上这本翻得起毛的《会典》,更为了天下人眼中“君守孝、臣尽忠”的期盼,他愿把这份执着,守到天光大亮。

卷尾语

“十石米”的风波,看似是宫闱供给的琐碎之争,实则是大吴朝堂“权术倾轧”与“礼法坚守”的激烈碰撞。程潜篡改旧档、捏造人丁册,沦为李嵩构陷异己的爪牙,暴露了特务机构被私人操控的黑暗;李嵩借门生之手织网,妄图以“小事”罗织“大罪”,尽显权臣“为夺权而无底线”的丑陋;萧栎朱批“知道了”的模棱两可,则道尽了帝王“既想守孝名、又怕失权柄”的矛盾与无奈。而谢渊的步步为营——联署奏疏以守规、留存证据以防陷、托人见证以明心,则展现了忠直之臣在夹缝中坚守初心的智慧与孤勇。

玄夜卫“密报直达权”的异化,是成武朝政治腐败的缩影——神武皇帝设此权本为“快速缉奸、护持礼法”,却被程潜之流用来构陷忠良、迎合权臣,彻底背离了设制初衷;户部“供给定制”的被操控,更暴露了“六部制衡”制度的崩坏——当吏部尚书能通过门生左右户部拨款,律法与祖制便成了任人揉捏的空文。谢渊的坚守,不仅是为故君争一口饱饭,更是为“律法尊严”与“祖制权威”而战,为天下民心立一道底线。

这场博弈的未决结局,暗藏着更深层的历史逻辑:若萧栎能幡然醒悟,严惩程潜、李嵩之流,则“孝治”可兴,民心可安,朝堂裂痕或可弥合;若仍纵容猜忌、放任权臣,则忠良寒心,旧党必借机生事,终致不可收拾。谢渊送的“十石米”,秤的不仅是粮食,更是帝王的良知、权臣的底线、天下的民心。

后世读史者当悟:江山之固,不在权术之巧,而在礼法之严、民心之向。谢渊以“十石米”守初心,告诉我们:坚守祖制,便是坚守根基;扞卫礼法,便是扞卫民心。那本泛黄的《会典》、那袋沉甸甸的米石,终将成为照见忠奸、衡量得失的明镜,警醒后世“权不可滥、法不可违、孝不可弃”的治国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