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志?食货志》载:“宫闱供给,皆有定制:故君月支米五石、炭十斤,宫人月例银二两,非有诏不得增。”此制为神武皇帝所定,意在“尽孝而不纵奢,守礼而不苛待”。然成武年间,此制却成权臣构陷忠良的利器——玄夜卫指挥使程潜(周显被贬后继任,李嵩门生)借“谢渊月送米十石至南宫”一事,在密档中曲笔为“逾制供给,结连故君”,递呈御前。萧栎朱批“知道了”三字,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藏帝王猜忌与权术制衡。这场围绕“十石米”的密报博弈,虽无刀光剑影,却尽显封建朝堂“以小事构大罪”的黑暗,亦见谢渊在猜忌夹缝中坚守“孝治”的孤绝。
十石米粮送禁闱,密档朱批语似微。
曲笔构谗添罪款,孤臣守礼叹时危。
权奸暗笑谋将逞,圣主沉吟疑未稀。
莫道批文轻一字,人心向背系安危。
南宫的朱红宫门紧闭着,门旁的石狮子沾着雨后的湿痕,像蹲在那里的沉默哨兵。辰时刚过,两辆独轮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打破了寂静——老陈领着四名兵部差役,推着装满米袋的车子停在宫门前。米袋是粗麻布缝的,上面用墨笔写着“兵部供给”四字,边角还沾着从通州粮仓运来的麦糠痕迹,透着朴实的厚重。
这是谢渊第三次申请增供的米。南宫现有十二口人,原定的五石米只够吃十日,余下的日子里,内侍和宫女只能喝稀粥度日。谢渊拿着《大吴会典?宫闱篇》“供给以人丁定数”的条文,拉着户部尚书刘焕联署奏疏,虽未获批,却还是按“应供之数”送了来——他赌的是“祖制大于临时之规”,也赌的是萧栎不至于真的看着生父挨饿。
就在米袋被抬入宫门的同时,玄夜卫指挥使程潜正捧着一份密档快步走入皇宫。密档用黄绸裹着,封皮盖着“玄夜卫亲递”的鎏金印,里面是他连夜炮制的“南宫供给异动”奏报:“谢渊罔顾五石定制,月送米十石至南宫,且遣家仆频繁入内,恐借粮结连故君”,附页还夹着篡改过的“南宫人丁册”,将十二人改为八人,刻意凸显“逾制”。
御书房内,萧栎接过密档,指尖抚过程潜的奏词,又拿起谢渊昨日递来的联署奏疏。奏疏上“《会典》载‘故君供养按实丁核增’”的字句力透纸背,还附着南宫守卫画押的人丁清点记录;而密档上的人丁册字迹新鲜,涂改痕迹隐约可见。他沉吟片刻,提起朱笔,却迟迟未落——批“准”,怕谢渊借供给拉近与故君的距离;批“不准”,又怕落“苛待生父”的骂名。最终,他只在密档末尾草草写下“知道了”三字,字迹潦草,像一抹难以捉摸的雾。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压得御书房的空气都沉了。太监总管捧着批过的密档退出去时,瞥见萧栎仍望着窗外南宫的方向,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三个字不是准,不是不准,是把“难题”悬在了半空,也把谢渊的安危、南宫的冷暖,都悬在了那根名为“猜忌”的细线上。
程潜的书房里,文勘房副主事王庆正低着头,将一本泛黄的“南宫旧档”递到他面前。旧档上“原制月米十石”的“十”字被浓墨涂成了黑团,旁边用细笔补写了“三”字,墨色新旧不一,像一块丑陋的补丁。“大人,按您的吩咐改好了,”王庆的声音发颤,“人丁册也仿守备的笔迹签了名,看着跟真的一样。”
程潜拿起旧档,用指甲刮了刮涂改处,满意地笑了:“做得好。谢渊不是仗着《会典》吗?我就把‘原制’改了,看他还怎么说。”他是李嵩的门生,去年靠构陷前任玄夜卫指挥使周显的旧部才上位,如今要想坐稳位置,就得替李嵩除掉谢渊这个眼中钉。“再把王庆登记的‘谢府送米无诏’的账册附进去,”程潜补充道,“多写几句‘形迹可疑’‘恐有私语’,把水搅浑。”
此时的兵部衙署,谢渊正对着案上的拓片叹气。那是张启从南宫带回的——王庆在“进出账册”的备注栏里,用浓墨写了“无诏增供,疑似结连”,笔迹又粗又重,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这是明着栽赃啊。”杨武攥着拳头,“要不咱们直接把拓片递上去,参程潜篡改文书?”
谢渊摇了摇头,指尖在《会典》上摩挲:“程潜敢这么做,是吃准了陛下的猜忌。咱们递拓片,他反咬‘我们伪造证据’,反而更麻烦。”他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玄夜卫衙署屋顶泛着灰光,像一头蛰伏的野兽。“我守的是《会典》的礼,是‘孝治’的初心,可这朝堂上,礼不如权,初心抵不过构陷。”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又透着不肯妥协的坚定。
他命人取来空白的“接收册”,亲手写下“按《会典》人丁增供,南宫内侍画押为证”,又盖上兵部的印:“老陈下次送米,一定要让刘公公在这册子上按红手印,每一笔都要留证——就算他们能篡改旧档,总改不了活人的手印。”说这话时,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没人知道,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怕程潜会对南宫的内侍下手,断了这唯一的见证。
吏部衙署的花厅里,李嵩正拿着程潜送来的密档副本,对着亲信捋须而笑。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官袍上,却暖不了那眼底的阴鸷。“程潜这小子,比周显会来事。”他把密档扔在桌上,“‘十石米’‘频繁入内’,这两条够谢渊喝一壶的——就算治不了他的罪,也能让陛下多猜忌他几分。”
亲信凑近道:“大人,要不要再让户部侍郎陈忠把下月的米石扣住,逼谢渊服软?”
“不急。”李嵩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等陛下的态度再明朗些。萧栎那性子,猜忌心重却又要面子,只要咱们多递几份‘谢渊与南宫往来’的密报,不用咱们动手,他自会削谢渊的权。”他想起谢渊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冷——当年他想拉拢谢渊,却被当面拒绝,这份仇,他记了三年。
而御书房内,萧栎还在对着谢渊的奏疏和程潜的密档反复翻看。他召来刑部尚书,指着密档上的旧档问:“你看这涂改的痕迹,是真的吗?”
仔细看了看,躬身道:“陛下,原档的纸质是宣德年间的,涂改处用的却是近年的竹纸,墨色也不对,定是伪造。谢太保的奏疏有守卫记录、人丁画押,合乎《会典》,并无不妥。”
萧栎点了点头,心里却仍不踏实。他想起永熙帝临终前的嘱咐:“权臣不可信,故君不可近。”谢渊掌着兵部和御史台,权力太大;太上皇虽困在南宫,却仍有旧部惦记。这两人若真的联起手来,自己的皇位就危险了。“朕知道了。”他挥了挥手,没说准也没说不准。
马昂退出去时,瞥见萧栎又拿起了那份“知道了”的密档,指尖在“谢渊”二字上反复摩挲。他心里叹了口气——帝王的猜忌一旦生根,就算有铁证,也难消疑虑。谢渊的十石米,送的是孝心,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南宫的内侍刘公公捧着刚收到的米袋,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摸了摸米袋的厚度,又看了看谢渊派人送来的“接收册”,上面“按《会典》增供”的字样格外醒目。“太保这是在拿自己的前程换咱们的饱饭啊。”他对身边的小宫女说,“程潜的人在门外盯着,这份情,咱们记在心里。”
小宫女点了点头,想起昨日程潜派来的校尉盘问“谢府送米时说了什么”,心里一阵发寒。她听说,京师里已经有流言,说“谢太保要借南宫谋逆”,可谁都知道,谢渊送米只是为了让太上皇能吃顿饱饭。
兵部衙署的差役们也在议论纷纷。“咱们太保这是何苦?”一个差役擦着独轮车说,“程潜盯着,陛下猜忌,这米送得提心吊胆。”另一个差役接话:“你懂什么?太保守的是太祖的规矩,是良心。要是连故君都饿着,天下人怎么看陛下?怎么看大吴?”
这话传到谢渊耳朵里时,他正在案上写第四封奏疏。奏疏里详细列出了“十石米的计算依据”“南宫人丁的日常用度”,每一条都引《会典》为证。他知道,程潜还会再递密报,李嵩还会再进谗言,萧栎的猜忌也不会轻易消除,但他不能停——这十石米不仅是粮食,更是“孝治”的体面,是民心的底线。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的皇城。御书房的方向隐在宫墙之后,那“知道了”三个字的批文,此刻或许正躺在萧栎的案上。他不怕程潜的构陷,不怕李嵩的算计,就怕萧栎真的被流言蒙蔽,忘了“孝治天下”的祖训,忘了天下人都在看着南宫的冷暖。
暮色渐浓,钟鼓楼的暮鼓响了起来,浑厚的声音回荡在京师上空。谢渊拿起案上的《会典》,轻轻摩挲着“君孝则臣忠,臣忠则民顺”的字句。他知道,那“知道了”三个字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这场围绕十石米的博弈,关乎的不仅是他的安危,更是大吴的民心向背,是祖制的尊严,是“孝治”的根基。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会守下去。
兵部衙署的鎏金铜壶滴漏指向辰时三刻,谢渊捏着南宫内侍递来的桑皮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条边缘带着南宫特有的檀香气息,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米五石支用十日,上见宫人分食稀粥,命奴才勿再烦太保,只说‘尚可支撑’。”他抬头望向窗外——昨日刚下过一场冷雨,南宫的宫墙隐在薄雾中,像一头沉默的困兽。
“刘尚书,”谢渊将纸条推到户部尚书刘焕面前,案上的《大吴会典》翻在“宫闱供给篇”,朱笔圈出“供给以实际人丁为准,原制逾额者,按实数核增”的条文,“南宫现有太监五人、宫女七人,共十二口,较《会典》原定八人多四,五石米实难支撑。臣请增至十石,仍不及原制(旧制故君月米十石),于理于法皆合。”
刘焕的指尖在户部《宫闱供给册》上反复摩挲,册中“南宫月支米五石,成武四年钦定”的朱批刺眼。他压低声音,杯中的茶水因手抖溅出几滴:“太保,非臣推诿。程潜自接任玄夜卫指挥使,头一件事便是撤换文勘房三个主事,全换成他的同乡门生——都是李嵩那边的人;昨日更命人在南宫粮仓外设‘双岗核验’,明着说是‘防私拿’,实则特意交代‘重点盘查谢府送来的物件’,这网都快织到脸上了。”
谢渊早已知晓——程潜是李嵩任吏部侍郎时一手提拔的门生,当年李嵩主持“官员考成”,程潜因“构陷异己”有功被破格提拔,去年周显因伪造密报被贬,李嵩便以“熟稔宫闱缉查”为由力荐他接任,说白了就是要把玄夜卫变成盯梢构陷的私人工具。“《会典》是太祖定的根基,岂容临时钦定之规随意凌驾?”谢渊将奏疏往前推了推,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细小的圈,“我与你联署,若陛下问起,便说是我力主,与你无干。”
刘焕望着谢渊眼底未散的坚定,终是叹了口气,拿起朱笔在奏疏末尾签下名字,笔锋因犹豫而微微发颤。刚用印封好,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便掀帘而入,袍角还沾着巷口的湿泥:“太保,程潜派了文勘房副主事王庆带着两个书吏守在南宫正门,手里拿着‘特制账册’,说‘凡谢府送物,需逐袋过秤、登记时注明“有无诏命”’,摆明了是要找茬留把柄!”
“他倒比周显更急功近利。”谢渊冷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案上的玄夜卫令牌,“秦飞,让张启带着文勘房的‘笔迹比对底册’去盯着——王庆那小子惯会在账册上做手脚,若他乱加‘逾制’‘可疑’之类的批注,立刻用拓印纸留证;再叮嘱老陈,送米时务必把联署奏疏的副本揣在身上,王庆要是敢刁难,就把条文甩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