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冠上霜华凝赤胆,门前雪迹印忠肠(2 / 2)

卫卒中有人低下头,露出愧疚之色。赵校尉却厉声道:“休要妖言惑众!我们只遵陛下旨意,其余不管!”说着,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木柴,火星溅起来,落在雪地上,很快熄灭。

就在这时,宫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内侍偷偷从门缝里塞出一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上知太保在外,命奴才传语:‘速回,莫因我获罪。’炭火已减半,上只说‘尚可支撑’。”

谢渊捡起纸条,指尖抚过那些歪斜的字迹,眼眶一热。他对着门缝低声道:“劳烦公公回禀上,我无碍。让他多保重,若缺什么,设法传信,我定想办法送来。”

内侍没有再回应,宫门又恢复了寂静。谢渊将纸条揣入怀中,胸口的暖意稍稍驱散了些寒意。他知道,太上皇是怕连累自己,才劝他回去,可他若真的走了,李嵩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苛待南宫。

丑时三刻,霜更浓了,谢渊的官帽、肩颈已积了一寸厚的霜,远远望去,像顶着一头白发。他的脚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却仍不肯挪动半步。赵校尉见他这般固执,心中也有些发怵,悄悄派了个卫卒去给李嵩报信——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自己担不起责任。

约莫半个时辰后,吏部侍郎张文带着几名吏部官员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诏狱署的校尉。张文翻身下马,对着谢渊喝道:“谢渊!陛下有旨‘非奉诏不得近南宫’,你在此立了半夜,分明是抗旨不遵!若再不走,休怪我命人拿你!”

谢渊缓缓转过身,霜粒从他的冠冕上滑落,落在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张侍郎,”他声音冰冷,“我站在这里,碍着谁了?《大吴会典》载‘大臣忧国忧君,可于宫门外待罪进言’,我既未闯宫,也未喧哗,何来‘抗旨’?倒是你,深夜带着诏狱署校尉来此,是想擅拿大臣吗?”

张文脸色一变——他确实没有萧栎的旨意,只是李嵩让他来“逼走”谢渊。“你……你强词夺理!”张文色厉内荏地喊道,“若你再不走,我便奏请陛下治你‘藐视宫禁’之罪!”

你尽管奏,”谢渊直视着他,“但我不会走。除非陛下亲自下旨,命我离开;除非南宫的炭火恢复供应,太上皇不再受冻。”

张文被他的眼神震慑,竟一时不敢上前。旁边的诏狱署校尉低声道:“侍郎,他毕竟是正一品太保,咱们无旨拿人,恐不妥。”张文咬了咬牙,终是恨恨道:“好!谢渊,你等着!我这就入宫面圣,看陛下怎么处置你!”说罢,带着人匆匆离去。

寅时刚过,东方泛起鱼肚白,寒风却更烈了。谢渊的睫毛上都结了霜花,视线有些模糊,却仍望着宫门的方向。他想起德胜门之役时,自己也是这样,在城楼上站了三天三夜,抵挡瓦剌的进攻,那时太上皇还在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谢卿,有你在,我放心”。如今故君困于宫内,自己却只能在宫外守着,连一床棉絮、一盆炭火都送不进去,心中的愧疚与愤怒交织,几乎要将他压垮。

赵校尉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收起了嘲讽,甚至让卫卒递过一碗热汤:“太保,喝口汤暖暖身子吧。不管怎么说,您这份心意,属下佩服。”

谢渊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了,多谢。”他知道,赵校尉虽曾作伪证,却也并非全然泯灭良知,只是被周显、李嵩胁迫罢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秦飞带着玄夜卫北司的校尉赶来,身后还跟着太医院的院判。秦飞翻身下马,见谢渊满身是霜,脸色苍白,心中一紧:“太保,您怎么成这样了?快随属下回府歇息!”

“我不回,”谢渊摆了摆手,“太上皇的情况如何?太医院的药送进去了吗?”

院判上前躬身道:“回太保,属下已托内侍将润肺止咳的汤药送进去了,上喝了药,咳得轻了些,但身子仍很虚弱,需温补之物调理。只是值守校尉说‘无陛下旨意,不得送补品’,属下也没办法。”

谢渊的目光转向赵校尉,赵校尉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这是李侍郎的吩咐,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李嵩的吩咐,能大过太上皇的安危吗?”谢渊的声音陡然拔高,“秦飞,传我钧令,命玄夜卫北司校尉接管南宫值守,赵校尉等人暂行调离,听候发落!”

赵校尉大惊:“你无权调遣我们!我们归玄夜卫总署管!”

“我暂代玄夜卫指挥使,有权调度京师卫所值守!”谢渊拿出指挥使令牌,“若再反抗,以‘抗命不遵’论处!”

秦飞立刻命人接管宫门,赵校尉等人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令牌,只得悻悻离去。谢渊走到宫门前,对着门缝道:“公公,太医院的药已送到,您让上按时服用。我已命人接管值守,炭火和补品很快就到。”

宫门内传来内侍的哽咽声:“谢太保……您真是菩萨心肠啊!”

就在这时,太监总管带着萧栎的旨意赶来,尖声宣旨:“陛下有旨,谢渊虽违‘不得近南宫’之旨,然其心可悯,免予责罚。南宫炭火、补品供应恢复如常,命太医院每日派医官入内诊治。谢渊即刻回府歇息,不得再擅自滞留宫门。钦此!”

谢渊躬身接旨,心中略感欣慰——萧栎虽未松口奉迎,却也同意恢复南宫供应,这已是不小的进展。他对着宫门深深一揖:“臣谢渊告退,上保重。”说罢,才在秦飞的搀扶下,缓缓转身离去。

谢渊回到府中,下人立刻端来热水、姜汤,他却只是坐在书房里,望着那盏太上皇赐的银灯出神。灯座上“共守河山”的刻痕清晰可见,仿佛还带着当年的温度。秦飞站在一旁,低声道:“太保,李嵩得知陛下恢复南宫供应,气得在府中摔了东西,张文也被他骂了一顿。属下已命人盯紧他们,防止他们再耍花招。”

谢渊点了点头,拿起案上的《大吴会典》,翻到“孝治”篇,指尖在“君孝则臣忠,臣孝则民顺”一句上反复摩挲。“秦飞,”他缓缓开口,“你说,萧栎真的不知道李嵩苛待南宫吗?他知道,只是他的猜忌心太重,既怕我借太上皇揽权,又怕李嵩的文官集团生乱,所以才一直摇摆不定。”

秦飞道:“那咱们还要继续奏请奉迎吗?”

“当然要,”谢渊的目光坚定,“恢复供应只是权宜之计,奉迎太上皇还宫,才是根本。只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急切,要慢慢来,先让萧栎看到民心所向,看到太上皇并无复位之心,才能打消他的猜忌。”

正说着,杨武匆匆来报:“太保,山东、山西巡抚递来奏疏,言‘听闻太保夜守南宫,士民皆感佩,已联名上书,恳请陛下奉迎太上皇’;另外,宣府卫副总兵李默也递来奏报,说边军将士听闻南宫供应恢复,士气大振,愿‘誓死保卫大吴,拥护孝治’。”

谢渊接过奏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民心、军心都在自己这边,这便是最大的底气。他对杨武说:“你将这些奏疏整理好,明日递入内阁,让阁臣们看看,‘孝治’不是我一人的执念,而是天下人的期盼。”

杨武领命而去,谢渊走到窗前,望着南宫的方向。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宫墙上,驱散了一夜的寒意。他摸了摸怀中的纸条,上面的炭笔字迹虽已有些模糊,却仍温暖着他的心。

片尾

他比谁都清楚,南宫门外那一夜的坚守,不过是寒夜博弈中一点微弱的光——李嵩虽暂敛锋芒,其党羽仍在暗处蛰伏,只待时机便要卷土重来;萧栎眼中的猜忌如盘根的老藤,绝非一场夜守便能连根拔起,奉迎太上皇还宫的路,依旧是荆棘密布,一眼望不到头。

可他从未有过半分悔意。霜粒嵌入冠冕的冰凉,寒风钻透袍服的刺骨,宫门内那声哽咽的“谢太保”,还有内侍传回的“上裹旧裘待旦”的消息,都像烧红的烙铁,将“初心”二字深深烫在他的骨血里。为了南宫寒榻上那道孤直的身影不再受冻,为了太祖萧武刻在金匮玉册里“孝治天下”的遗训不被尘埋,为了街头巷尾百姓口中“官家当守伦理”的期盼不落空,别说再立十个、百个这样的寒夜,便是立到灯枯油尽,他也甘之如饴。

书房里,侍役添了灯油,银灯的光晕“啪”地爆开一圈,渐渐铺满案几。谢渊刚从寒夜归来的身影虽染倦意,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映在墙壁上,如一株经霜的古松。案上那本《大吴会典》翻在“孝治篇”,纸页泛着经年摩挲的微黄,晨光从窗棂钻进来,恰好落在“孝者,国之纲也”那一行,尤其是“孝治”二字,被镀上一层细碎的金边,笔锋遒劲如刀,清晰得像是要刻进他的眼底,刻进这大吴的根基里。

风从窗外掠过,吹动书页轻轻作响,像是太祖的训诫,又像是民心的回响。谢渊抬手抚过“孝治”二字,指尖的温度与纸页的微凉相融——前路纵有千难万险,只要这两个字还在,他的脚步就不会停。

卷尾语

南宫一夜守,霜冠映赤诚。谢渊以孤臣之身,冒“抗旨”之险立于寒夜宫门,守的不仅是故君的寒暖,更是大吴“孝治”的伦理底线。这场无声的坚守,没有刀光剑影,却比朝堂辩论更显悲壮——他以自身为炬,照亮了官场的黑暗,也唤醒了部分人的良知,最终迫使萧栎松口恢复南宫供应,为奉迎之议赢得了喘息之机。

李嵩的构陷、张文的逼迫、赵校尉的监视,尽显官官相护的丑陋;而秦飞的驰援、杨武的辅佐、甚至卫卒的愧疚,又彰显了忠直之士的微光。萧栎的“留中不罚”与“恢复供应”,看似妥协,实则是帝王权术的平衡——既不愿背负“不孝”之名,又不敢完全信任谢渊,这种摇摆,恰是封建朝堂权力博弈的常态。

谢渊的夜守,是对神武皇帝“孝治”祖制的回归,是对元兴帝“君臣相得”传统的延续。他没有选择“逼宫”的激进,而是以“坚守”的温和方式传递诉求,既避免了朝局动荡,又守住了道德高地,这种“以柔克刚”的智慧,正是传统士大夫“忠直”与“谋略”的结合。

当从南宫夜守中悟得:真正的忠直,不是盲目抗命,而是在坚守原则的同时懂得隐忍;真正的孝治,不是形式上的问安,而是发自内心的关怀。谢渊满身的霜痕,是他忠直的勋章;南宫恢复的炭火,是民心向背的明证。这场寒夜中的坚守,终将在大吴的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提醒后人:伦理不存,则江山难固;民心不在,则社稷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