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冠上霜华凝赤胆,门前雪迹印忠肠(1 / 2)

南宫夜守记

卷首语

《大吴稗史?忠义传》载:“太保谢渊以‘奉迎太上皇’议被沮,夜立南宫门外,霜覆冠冕,竟日不寐。时寒风吹骨,卫卒环伺,渊神色不动,唯望宫门而叹,曰:‘吾身可碎,孝治不可废。’”南宫之困,非独故君之厄,实为朝堂权斗之缩影——李嵩余党暗布监视,玄夜卫旧部窥伺左右,萧栎猜忌之心未消,谢渊此守,守的是太祖“孝治天下”的遗训,守的是君臣相得的旧诺,更是守着大吴最后的伦理根基。寒夜孤臣,霜冠如石,这场无声的坚守,比金戈铁马更显悲壮。

寒风吹彻禁垣霜,孤臣立尽夜未央。

冠上霜华凝赤胆,门前雪迹印忠肠。

群奸暗伺谋倾覆,圣主犹疑未敢彰。

莫道天明无暖意,心灯一盏照宫墙。

南宫的夜,是被寒风凿出来的冷。禁垣的青砖上结着一层薄冰,风从城垛的缝隙里钻进来,打着旋儿掠过朱红宫门,卷起飞雪碎粒,像无数细针,扎在人的脸上、颈间。已过子时,“夜未央”三个字不再是虚指——宫墙外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梆子声在空荡的御街上荡了荡,便被风吞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无边的寂静,裹着刺骨的寒。

谢渊就立在宫门百丈外的石阶下,绯色官袍早已被寒风浸得冰凉。他没有戴大氅,只着一身常服官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磨得发白的衬里——那是德胜门之役时留下的旧衣,袖口还沾着当年的血渍,如今被霜风冻得发硬。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宫门上,鎏金的门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排沉默的眼睛,看着他这个“不请自来”的孤臣。

身后传来玄夜卫校尉的咳嗽声。周显的旧部赵校尉带着四个卫卒在不远处烤火,火堆里的木柴“噼啪”作响,火星溅起来,落在雪地上,瞬间就灭了。“太保,这夜还长着呢,您何苦在这儿受冻?”赵校尉的声音带着嘲讽,“李侍郎早说了,没有陛下旨意,您就是立到天亮,也进不了这宫门一步。”

谢渊没有回头。他知道赵校尉说得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近乎“抗旨”——萧栎三日前才警告过“非奉诏不得近南宫”。可秦飞递来的密报还揣在怀里,麻纸页上“太上皇夜咳不止,炭火日减一半”的字迹,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他是太保,掌全国军政,却连故君的暖都护不住;他倡“孝治”,太祖的祖训刻在《大吴会典》里,却连宫门外的坚守都要被人嘲讽。

风更烈了,吹得他的袍角猎猎作响。他抬手按了按冠冕,不让它被风吹歪——这冠冕是太祖定下的规制,代表着大吴的礼法,他不能让它在寒夜里失了体面。夜还未央,寒还未消,可他的脚步没有动,像生了根似的扎在雪地里,与那冰冷的禁垣,构成了一幅孤绝的图景。

霜是后半夜落下来的。起初只是细小的颗粒,落在谢渊的冠冕上、肩颈间,不一会儿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盐。他的睫毛上也结了霜花,视线有些模糊,却依旧不肯眨眼——他怕自己一闭眼,就会错过宫门里可能传来的任何动静,哪怕只是内侍偷偷递出的一张纸条。

“太保,您的冠都白了。”一个年轻的卫卒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嘲讽,多了几分不忍。他是刚入玄夜卫的新兵,还没被周显的旧部染透戾气,看着谢渊满身霜华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

谢渊抬手摸了摸冠冕,霜粒沾在指尖,冰凉刺骨。他笑了笑,声音沙哑却清晰:“霜华凝在冠上,总比凝在心里好。”他的心里装着太上皇的寒疾,装着太祖的孝治祖训,装着天下百姓的期盼,那些滚烫的东西,足以抵挡住这霜雪的冷。

低头时,他看到自己的脚印嵌在雪地里,深深浅浅,从御街那头一直延伸到石阶下。这脚印没有偏向,没有退缩,直直对着宫门,像他的心思一样,纯粹而坚定。他想起德胜门之役时,自己也是这样,在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脚下的雪被血和汗浸透,结成冰,却依旧守住了城门。如今,他守的不是城门,是礼法,是初心,更是一个臣子的忠肠。

赵校尉看着他冠上的霜越来越厚,像顶了一头白发,终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火堆里的木柴快烧完了,暖意越来越弱,可谢渊的身影依旧挺拔,冠上的霜华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是他那颗赤胆的映照——纵然寒夜凛冽,也冻不住这颗忠于礼法、忠于民心的心。

谢渊知道,自己不是孤身站在寒夜里。暗处还有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等着抓他的把柄。

宫墙拐角的阴影里,藏着李嵩派来的密探。那人穿着普通百姓的棉袄,却掩不住腰间玄夜卫的令牌——李嵩虽被降为礼部侍郎,却仍能调动部分旧部,他要等谢渊“闯宫”的证据,好再递弹劾疏,彻底扳倒这个眼中钉。不远处的巷口,周显的亲信也在徘徊,手里攥着伪造的“谢渊与旧党密信”,只要谢渊有半分越界,他们就会立刻将“通敌”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这些暗伺的眼睛,像寒夜里的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将他撕碎。谢渊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却没有回头——他问心无愧,不怕这些构陷。可他担心的是宫墙里的太上皇,担心李嵩会因为自己的坚守,更加苛待南宫,断了太上皇的炭火和汤药。

更让他忧心的,是萧栎的犹疑。此刻的御书房里,萧栎定然也没有睡。他的案上摆着两份奏疏:一份是李嵩的“谢渊擅近南宫,恐有不轨”,一份是马昂的“谢渊心诚,当予谅解”。萧栎的手指一定在两份奏疏上反复摩挲,心里打着算盘——他怕背上“不孝”的骂名,所以不愿真的苛待太上皇;又怕谢渊借“孝治”揽权,所以不敢完全信任他。这种犹疑,像一把悬在谢渊头上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赵校尉也收到了张文的密信,信上写着“若谢渊不退,即刻报知,当以‘抗旨’拿办”。他看着谢渊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密信,心里犯了难——谢渊的坚守让他动容,可李嵩的权势又让他忌惮。群奸的谋算、圣主的犹疑,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这寒夜的南宫罩得密不透风,而谢渊,就是这网中央的孤臣,独自对抗着整个朝堂的黑暗。

寒夜最浓的时候,宫门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谢渊立刻竖起耳朵,只见门缝里悄悄递出一张纸条,是内侍用炭笔写的,字迹歪斜却急切:“上知太保在外,命奴才传语:‘速回,莫因我获罪。’奴才已偷偷添了炭火,上让奴才谢太保。”

谢渊捡起纸条,指尖抚过那些带着温度的字迹,眼眶一热。这张纸条,就像寒夜里的一点星火,瞬间暖了他的全身。他对着门缝低声道:“劳烦公公转告上,臣无碍。若有需要,只管传信,臣定想办法。”

内侍没有再回应,可谢渊知道,宫墙里有人懂他的坚守,有人记着他的心意。这就够了,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谢”,也足以证明他的夜守不是徒劳。

不一会儿,年轻的卫卒端来一碗热汤,怯生生地递到他面前:“太保,喝口汤暖暖吧。赵校尉让我送来的。”谢渊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他抬头看了看赵校尉,对方别过脸,却悄悄往火堆里添了块新的木柴。

他知道,自己的坚守,不仅打动了宫墙里的人,也打动了这些原本嘲讽他的卫卒。这就是暖意,不是来自火堆,而是来自人心——只要还有人认可“孝治”,还有人敬畏礼法,这寒夜就不会真的冷透。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落在宫墙上,也落在谢渊的冠冕上。霜华被晨光映照得晶莹剔透,像一颗颗珍珠,而他的心里,那盏名为“初心”的灯,正亮得耀眼。这盏灯,照着宫墙,照着礼法,也照着他接下来的路——纵然前路依旧艰难,可只要这盏灯不灭,他就不会停下脚步。天明了,暖意来了,而他的坚守,才刚刚开始。

谢渊从御书房退朝时,暮色已沉得像墨。萧栎那句“非奉诏不得入南宫”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而秦飞刚递来的密报更让他心头发紧——“李嵩虽降礼部侍郎,仍命张文授意南宫值守校尉,削减太上皇炭火供应,近日内侍传信,上夜咳不止,榻前无暖炉”。

他攥着密报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御街两旁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青砖上投下破碎的斑痕,像极了此刻的朝堂局势。兵部侍郎杨武追上来,低声道:“太保,夜色已深,不如先回府歇息,明日再设法进言?”

谢渊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南宫的方向——那片隐在夜色中的宫墙,此刻像一头沉默的困兽。“明日?”他声音沙哑,“太上皇的寒疾等不得明日,太祖的孝治更等不得明日。”他顿了顿,对杨武说:“你回兵部,密切关注京师动向,若李嵩有异动,即刻报知;秦飞那边,让他盯紧玄夜卫旧部,别让他们在南宫外设伏构陷。”

杨武欲言又止,终是躬身应下:“太保保重。”

谢渊整了整绯色官袍,没有回府,径直向南宫走去。街面上的行人早已散尽,只有巡夜的玄夜卫校尉提着灯笼走过,见了他的官服,虽不敢拦,却也投来异样的目光——谁都知道,“非奉诏不得近南宫”是陛下的旨意,谢太保此举,无疑是触逆鳞。

行至南宫正门百丈外,便见四名玄色卫袍的校尉横刀而立,为首者是周显的旧部,姓赵,曾在弹劾案中作过伪证。见谢渊走来,赵校尉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太保深夜至此,可是奉了陛下旨意?若没有,还请回吧,免得属下难做。”

谢渊没有看他,目光越过校尉,望向那扇紧闭的朱红宫门——门上的鎏金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排冰冷的眼睛。“我不进去,”他沉声道,“就在这里站着。”

赵校尉一愣,随即冷笑:“太保这是要违旨?属下可要禀报陛下了。”

“你去禀,”谢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站在这里,既不闯宫,也不喧哗,只是想让里面的人知道,还有人记着他的寒暖。”

赵校尉被他的气势慑住,竟一时语塞。旁边的卫卒低声劝道:“校尉,他毕竟是太保,咱们若真把事闹大,陛下说不定还会怪罪咱们办事不力。”赵校尉沉吟片刻,终是挥了挥手:“随他便!但别让他靠近宫门半步,若有异动,立刻拿下!”

初夜的风还带着些微湿意,过了子时,霜便下来了。细小的霜粒落在谢渊的官帽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盐。他站在宫门前的石阶下,背挺得笔直,双手拢在袖中,却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寒风从禁垣的缝隙里钻出来,顺着领口往衣内灌,冻得他牙齿微微打颤。

赵校尉带着卫卒在一旁烤火,火光映着他们的脸,不时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太保,何必呢?”赵校尉喊道,“太上皇在里面有吃有穿,犯不着您在这儿受冻。再说,李侍郎说了,您这是‘借故君博名’,惹得陛下不快,得不偿失。”

谢渊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宫门轻声道:“你们可知太祖神武皇帝定鼎后,每日亲往孝慈高皇后宫中问安,哪怕战事紧急,从未间断?元兴帝北伐漠北,仍命太子遥拜皇陵,传‘孝为天下根’。你们守着宫门,却看着故君受冻,对得起身上的‘卫’字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