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一疏欲安天下望,千钧难撼佞臣襟(1 / 2)

卷首语

《大吴通志?礼志》载:“孝者,德之本也。君孝则臣忠,臣孝则民顺,此万世不易之理。”神武皇帝定鼎之初,即诏“百官每月朔望问亲安,庶民每家岁首荐新于祖”,立孝治之基;元兴帝北伐漠北,仍遣太子赴孝陵致祭,传“宁废兵事,不废孝仪”之训。今德佑帝退居南宫,寒垣锁闭,中外臣工或议奉迎,或主禁锢,非独君臣之礼,实关民心向背。谢渊以太保之尊,承太祖“孝治”遗训,欲上奉迎疏,附巡抚联名,却遭吏部构陷、玄夜卫掣肘,一场关乎社稷根本的博弈,于暗室之中悄然展开。

寒垣锁断故君恩,疏草难书赤子心。

联名墨迹透笺背,岂惧权臣暗里侵。

一疏欲安天下望,千钧难撼佞臣襟。

但教孝治昭千古,何惜身家赴鼎镬。

谢渊自南宫遣絮之事后,便知“苛待太上皇”已非小节,若任其发展,天下必谓大吴“孝治”为虚,民心离散之日,便是社稷动摇之时。这日清晨,他刚入兵部衙署,便命兵部侍郎杨武取来《大吴会典?君道篇》,翻至“太祖问安条”,指尖在“帝王以孝示天下,非独亲其亲,乃教万民敬长”一句上反复摩挲。

“杨侍郎,”谢渊抬头,声音沉缓,“近日各地巡抚递来的密信,你都整理妥当了?”

杨武躬身递上一个木匣:“太保放心,十九路巡抚的密信皆在此处,其中十六路明确赞同奉迎太上皇还宫,三路虽未明言,却提及‘地方士民多议宫闱事,恐生流言’,实则也是倾向奉迎。”

谢渊打开木匣,取出密信逐一翻看。江南巡抚在信中写道:“苏州士绅三百余人联名上书,言‘太上皇困于南宫,寒衣薄食,百姓见之落泪’,若不奉迎,恐生民变”;宣府巡抚则提“边军将士闻太上皇缺炭,多有怨言,谓‘君不恤亲,何以恤军’”。这些字句,皆戳中谢渊的隐忧——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失了民心,九边再稳,也难固江山。

“联名书的底稿,你拟好了吗?”谢渊问。

“已拟好,”杨武递上一卷宣纸,“按太保之意,开篇引太祖、元兴帝孝治典故,中段述各地民心舆情,结尾请陛下‘以孝安民心,以仁固社稷’,措辞皆依《会典》,无逾矩之处。”

谢渊接过底稿,逐字审阅。他自幼研习《会典》,深知奏疏措辞需“引经据典,不激不随”,方能让萧栎无可指摘。看到“若陛下拒奉迎,则天下谓‘大吴弃孝’,异日若有藩王借‘孝’起兵,恐难制之”一句时,他微微皱眉:“此句过险,改作‘昔吴哀帝时,因废孝仪而失民心,终致靖难之役,此殷鉴不远’,借前朝旧事点醒,更易入耳。”

杨武领命修改,谢渊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吏部衙署的方向。他知道,李嵩绝不会坐视奉迎之议成行——太上皇若还宫,李嵩借“禁锢故君”讨好萧栎的算盘便会落空,其吏部尚书的权势也将受牵制。这场奏疏之争,实则是忠直与奸佞、孝治与权术的较量。

未过一个时辰,杨武将修改后的联名书底稿送来。谢渊再阅无误,便命人唤来御史台左佥都御史——按大吴规制,奏疏需经御史台核校“有无违制”,加盖台印后方可递入宫中。左佥都御史接过底稿,神色犹豫:“太保,近日吏部李尚书传话,谓‘奉迎之事关乎圣意,不可轻议’,若我们盖印,恐遭吏部刁难。”

谢渊眼神一凛:“御史台掌监察之权,乃太祖所设,岂受吏部节制?《会典》载‘御史台奏事,直达御前,六部不得干预,你若惧李嵩,便请辞归乡,让能担事者来坐这位置!”

左佥都御史面红耳赤,连忙躬身:“太保教训的是,属下这就去盖印。”

待御史台印盖毕,联名书已显郑重。谢渊正欲命人将各地巡抚的亲笔签名附于其后,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却匆匆闯入,神色凝重:“太保,大事不好!属下刚接到线报,李嵩已命吏部侍郎张文,暗中联络苏州、浙江二省巡抚,逼他们撤回联名,若不从,便以‘考成不及格’相威胁!”

谢渊心头猛地一沉,指节下意识攥紧案上的《大吴会典》,硬壳封面硌得掌心生疼:“苏州巡抚昨日递来的密信还说‘愿率江南士绅附议’,墨迹未干,怎会骤然变卦?”

秦飞躬身上前,递上一卷麻纸密报,纸页边缘带着雨痕,显然是连夜传递而来:“太保请看,张文带了吏部文选司的‘考成册’亲赴苏州——那册子上明记着苏州巡抚去年漕粮督运迟了三日,张文放话,若不撤回联名,便将此事记入‘考成四等’,即刻调往云南永昌卫任同知,那地方烟瘴弥漫,十去九不回。浙江巡抚则因去年盐税短收三万两,被张文抓住把柄,逼得他亲书‘不预南宫事’的甘结才肯罢休。”

“岂有此理!”杨武一掌拍在案上,鎏金镇纸“当啷”跳起,撞翻了砚台,墨汁淌在联名书底稿上,晕开一小片黑痕,“《会典?吏部考成篇》明载‘考成需凭实绩,不得私相胁迫’,李嵩这是借铨选之权打压异己,视祖制如无物!”

谢渊却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敛去怒色,指尖轻轻抚平被墨汁弄脏的底稿:“李嵩在吏部经营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早备下后手不足为奇。秦指挥使,你速派文勘房主事张启带两名书吏去苏州,务必拿到张文胁迫的实证——无论是亲笔字条,还是巡抚幕僚的证词,只要有一字凭据,便可参他‘挟权构陷’之罪。”

“属下已让张启乔装成布商动身,”秦飞躬身应道,眼神却凝重,“但张文行事极慎,所有威胁都只凭口说,恐难留下实证。另外,玄夜卫北司探得,周显已调了二十名亲信校尉守在南宫各门,凡出入内侍都要写下‘面圣所言’的供单,还暗中查问‘谢太保是否托人传信’,明摆着是要搜集您‘结连故君’的罪证。”

谢渊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指节叩了叩案上的玄夜卫令牌——那是萧栎特赐的“宫闱勘验权”:“周显想借玄夜卫构陷我,还差些火候。玄夜卫北司按制需副指挥使与指挥使共同署名才能动刑拿人,你立刻传我钧令,命北司副指挥使紧盯南宫动向,若周显敢擅提内侍,便以‘擅扰宫闱’为由驳回,他孤掌难鸣,翻不出大浪。”

他转向杨武,将联名书底稿推过去:“你即刻去驿馆联络未被胁迫的十四路巡抚信使,让他们用印泥按上手印,再亲笔补签姓名,愈快愈好——记住,要让他们在签名旁注上‘自愿附议’四字,堵死李嵩‘胁迫’的借口。”

二人领命匆匆离去,书房内只剩谢渊一人。他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联名书底稿,“奉迎太上皇还京”七个大字力透纸背,笔锋如刀,那是杨武昨夜挑灯写就的。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打在窗棂上,他忽然想起永熙帝曾说“外臣奏事,贵在民心所向”,如今这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系着天下士民的目光。

约莫两个时辰后,杨武跌跌撞撞冲进书房,袍角沾满雪泥:“太保,福建、广东的信使在通州驿站被吏部主事拦下,签名全被搜走;湖广巡抚那边递来急信,说‘突染寒疾,无法署名’,可属下探得,是李嵩派了他的门生去湖广‘探望’,实则软禁!”

话音未落,秦飞也推门而入,手里举着一卷桑皮纸:“太保,张启在苏州得手了!张文逼巡抚写退联名时,巡抚幕僚趁他不备,抄录下‘若不依从,定黜云南’的原话,还偷偷拓下了张文按在考成册上的指印!另外,北司校尉截获了周显给理刑院提督的密信,上面写着‘谢渊借联名逼宫,请速拟弹劾疏,事成后保你升左都御史’!”

“好!”谢渊猛地一拍案,眼中迸出厉色,“杨侍郎,你把抄录的原话和指印拓片粘在联名书末尾,注明‘吏部侍郎张文胁迫巡抚实证’;秦指挥使,你持周显的密信去见刑部尚书马昂——《大吴律?诬告篇》载‘诬告二品以上大臣者,杖八十,降三级’,马昂虽与李嵩有旧,但不敢公然违律,定会立案。”

安排妥当,谢渊亲自取来端砚,研好松烟墨,拿起一支紫毫笔——那是太上皇昔年赐他的“尚方笔”。他凝神屏气,在联名书末尾写下“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九个字,下笔极重,墨汁透过宣纸,在案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一如他“宁折不弯”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