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嵩猛地站起身,袍角扫过凳腿,发出“哐当”一声:“此乃伪造!周侍郎掌工部营造,素来清正,去年黄河治水还自捐俸禄,岂会克扣边军冬衣银?谢太保,你莫要为了逼宫迎驾,构陷忠良!”他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激动,试图盖过那几分心虚。
谢渊抬手示意秦飞退下,目光转向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张主事,你掌文勘多年,且为诸公勘验。”张启躬身上前,取过案上的书信,从怀中掏出一柄银质小尺,对着日光细细丈量墨痕,又从锦囊里取出几片不同质地的宣纸,比对笔迹的晕染程度。片刻后,他转向公案,躬身道:“启禀三位大人,此信确有破绽:其一,墨色分三层深浅,显是分三日书写——初写时墨浓,后两日墨淡,似是心虚不敢一气呵成;其二,‘瑞’字收笔处,周侍郎平日奏章多是顿笔回锋,此信却为尖锋急收,与惯常笔法不符;其三,信纸乃是宣府卫特产的桑皮纸,而周侍郎平日只用京西纸坊的澄心堂纸。据此推断,此信必是他人伪造,嫁祸周侍郎!”
李嵩脸上瞬间露出喜色,刚要开口附和,却见谢渊突然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私库账册,扬声道:“张主事所言极是,此信确是伪造——但伪造之人,正是周瑞本人!”他将账册掷在周瑞面前,“你怕直接书信留痕,故模仿自己笔迹却故意露破绽,以为事后可推说‘遭人构陷’,可惜百密一疏!玄夜卫昨日查抄你的私库,搜出白银三千两,每锭银元宝上都刻着‘宣府冬衣银’的暗记,与回执上的克扣数目分毫不差——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瑞原本紧绷的身子猛地一软,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李嵩的喜色僵在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作镇定道:“就算周侍郎有过,也与他人无关,谢太保莫要株连……”
话音未落,大堂外突然传来甲胄铿锵之声,岳谦率着一队京营士兵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走进来。那年轻人脸上带着未愈的伤痕,一进大堂便“扑通”跪倒,朝着公案连连磕头,哭声嘶哑:“大人救命!小人是宣府卫的粮秣小校,去年冬,周侍郎亲自带人来粮仓,说‘朝廷要调冬衣银治水’,把三千两银子拉走,又命人把冬衣卖给商贩,所得银两装了三辆马车,送去了李尚书的私宅!小人不肯同流合污,被徐提督的人抓进诏狱,若不是岳将军解救,早已成了诏狱里的冤魂!”
“你胡说!”李嵩急得跳脚,想要扑过去撕扯小校,却被身旁的玄夜卫校尉一把按住。他挣扎着嘶吼:“陛下信任我,你们不能这样构陷我!”
“构陷?”谢渊站起身,走到李嵩面前,目光如刀,“玄夜卫还查到,你去年秋在城郊买了一百亩良田,契书上的日期,正是边军冬衣银拨付的日子——这笔钱,也是‘清正’来的吗?”
李嵩的脸瞬间灰败,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此时,一直缩在旁听席角落的诏狱署提督徐靖见势不妙,悄悄挪到堂门边,刚要抬脚溜走,秦飞早已上前一步,横刀拦住去路:“徐提督,你奉命看管证人,却私自带人转移,还敢说与此案无关?留下吧!”徐靖脸色煞白,双腿一软,也被校尉按倒在地。
谢渊看着被押下去的李嵩、周瑞与徐靖,缓缓闭上眼——连日来的紧绷终于松懈,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不仅是破了一桩克扣边饷的案子,更是清除了迎回太上皇的最大障碍,那些盘结在六部的旧党根基,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片尾
三日后的清晨,紫宸殿的朝会格外安静。当谢渊再次出列,奏请“即刻遣官奉迎太上皇还京”时,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反对——李嵩倒台后,旧党树倒猢狲散,剩下的官员要么慑于皇威,要么真心认同“孝治”之道。萧栎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谢渊身上:“准奏。命谢渊为奉迎使,持节率羽林军三千,即日启程前往阳和卫;礼部尚书王瑾,速备迎驾礼仪;户部拨银万两,沿途供张,不得有误。”
“臣遵旨!”谢渊躬身领旨,接过司礼监太监递来的鎏金符节,指尖触到冰凉的符节,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夙愿得偿的欣慰,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临行前,他没有回府收拾行装,而是先去了兵部衙署。晨曦透过衙署的窗棂,照在“兵部”二字的匾额上,那匾额还是永熙帝在位时所题,边角已有些斑驳,却依旧苍劲有力。他抬手抚摸着匾额上的墨迹,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永熙帝末年,他还是兵部侍郎,萧栎还是亲王,两人曾在这衙署的书房里,连夜翻阅镇刑司的旧档,就着一盏孤灯,逐字核对贪官的罪证,那时萧栎曾拍着他的肩说“谢兄,他日若有机会,咱们定要整饬吏治,还天下一个清明”;德胜门之役时,他站在城楼上,看着萧栎率军冲锋,箭矢擦着耳边飞过,两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便懂彼此的决心;还有那些牺牲的将士——宣府卫的总兵,为了掩护百姓撤退,战死在城门下;兵部的文书小吏,抱着军粮账册,死在旧党的刀下……
“大人,羽林军已在城外校场集结完毕,请您启程。”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谢渊回过神,抹了抹眼角的湿润,转身走出衙署。门外,玄夜卫指挥使周显正牵着一匹白马等候,马背上驮着崭新的奉迎使袍服。“谢大人,此去阳和卫,路途遥远,玄夜卫已在沿途设下驿站,确保安全。”周显递过马缰,“太上皇若还京,新政必能顺利推行,这是大吴之幸。”
谢渊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阳光洒在他的绯袍上,泛起温暖的光泽。他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城楼——那是他守护了半生的地方,是无数忠良用生命换来的安稳。他知道,奉迎太上皇只是一个开始:回京后,要彻查旧党余孽,清理六部积弊;要整顿边军,补足粮饷,让将士们不再受冻馁之苦;要推行新政,兴修水利、减免赋税,让百姓安居乐业。前路依旧漫长,或许还有更多的艰险,但他不怕——因为他心中有永熙帝的嘱托,有萧栎的信任,有那些牺牲将士的期盼,更有对太祖萧武“以孝治天下、以仁安百姓”的承诺。
“启程!”谢渊大喝一声,一抖马缰,白马嘶鸣一声,朝着城外的校场奔去。身后,三千羽林军整队出发,甲胄铿锵,旗帜飘扬,朝着阳和卫的方向前进。晨曦中,这支队伍像一道洪流,载着大吴的希望,奔向远方。
卷尾语
紫宸殿一奏,谢渊以孤臣之身,破旧党官官相护之局,揭边饷克扣之弊,看似为奉迎太上皇,实则为新政铺路,为黎元请命。当此之时,旧党盘踞六部,特务机构为其爪牙,稍有不慎便会身败名裂,然谢渊凭“忠直”之心、“缜密”之谋,借玄夜卫之密探、三司之会审,层层剥茧,终得真相,此非仅个人之勇,实为社稷之幸。
观其行事,可知“孝”非空言,需以实利亲之;“忠”非愚从,需以正道辅之。他借迎驾之议,牵出贪腐之案,既全了“孝亲”之名,又行了“除奸”之实,一举两得,尽显辅臣之智。而萧栎虽初登大宝,却能明辨是非,准其奏请,亦见明君之度。
后世读史,多赞谢渊“敢言直谏”,却少有人知其背后的博弈之险、查案之艰。紫宸殿上的寂静,是旧党的恐慌;三司长会审的铁证,是忠良的坚守。此一事,不仅为大吴新政扫清了障碍,更彰显了“天下为公”的治道初心,成为大吴中兴史上,不可或忘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