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敢以孤铮摇龙案,甘持赤胆斩荆榛(1 / 2)

卷首语

《大吴稗史?朝政纪略》载:“成武三年秋,紫宸殿早朝,太保谢渊独出班奏请奉迎太上皇还京奉养,廷臣相顾震慑,屏息无敢发声。时旧党余孽盘结六部,树私党、蔽贤路,吏治壅滞如淤;边军粮饷被层层侵吞,士卒冻馁于塞下,而权臣缄口,上下相护。渊独挺孤忠,冒触众怒而不退,盖以‘孝治’为表,以‘除奸固本’为里——借迎驾之议牵出贪腐之弊,假叩阍之请破朋党之局,其谋深矣。”

当此萧栎新承大统、新政肇始未稳之际,旧党借太上皇北狩之隙,勾连玄夜卫旧吏、把持户部钱谷,将边军冬衣银、城防营造费尽入私囊,更以“边事紧急”为辞,掩其饕餮之罪。谢渊此奏,看似为“亲恩”而争,实则为“社稷”而谋:迎驾是名,清奸是实;叩请是形,除弊是质。他深知“官官相护之网非猛药不能破”,故以“孤臣犯颜”为饵,诱旧党自露马脚,终能借朝议之势,启三司会审之端——其忠直可嘉,其智略更可称也。

紫宸烛泪凝成冰,孤鸿独唳犯群罟。

塞尘吹霜侵鬓雪,群鸥默喙护巢窠。

敢以孤铮摇龙案,甘持赤胆斩荆榛。

休道清钟添耳逆,江山砥柱赖丹忱。

紫宸殿的铜钟敲过五更三点,殿外的雾还未散,阶下的朝靴声便已连成一片。谢渊立在文武百官之首,绯色的兵部尚书官袍外罩着太保的紫罗罩甲,领口磨出的毛边被晨光映得分明。他左手按在笏板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笏板内侧,用指甲刻着“阳和卫”三字,那是太上皇萧桓驻跸的地方,也是他昨夜命秦飞速递密信的方向。殿内的盘龙柱投下阴影,将吏部尚书李嵩的脸遮去大半,只露出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像极了当年镇刑司提督石迁构陷忠良时的神情。

萧栎升座的龙椅还带着昨夜的凉意,御座前的鎏金香炉里,檀香燃到第三寸。“众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监太监的尖嗓刚落,谢渊便往前迈了一步,笏板“当”地磕在金砖上:“臣太保兼兵部尚书谢渊,有本启奏。”话音刚落,殿内便像被抽走了空气,连呼吸声都轻了三分。他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有李嵩的阴鸷,有户部尚书刘焕的慌乱,还有玄夜卫指挥使周显的审视。这些目光织成一张网,像当年德胜门围城时的箭雨,压得人喘不过气。

“奏来。”萧栎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目光落在谢渊身上时,微微顿了顿。谢渊深吸一口气,将笏板举过头顶:“陛下,太上皇北狩三载,驻跸阳和卫,风餐露宿,臣近日得玄夜卫北司密报,言去年冬塞北大雪,边军粮饷短缺,太上皇日食仅麦饼二枚,衣袍破旧难御风寒;今春染疾,太医院御医因户部拨银迟缓,迟至半月方得启程。臣请陛下速遣使臣,奉迎太上皇还京奉养,以敦圣孝,以安民心。”最后一字落地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李嵩悄悄往刘焕身边挪了半步,刘焕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被李嵩用眼神按住。

殿内的寂静骤然变浓,连檀香的烟都凝在半空。谢渊知道,这寂静不是敬畏,是恐慌。去年冬,他命秦飞查边军粮饷,查到户部将宣府卫的冬衣拨款转拨给了“治理黄河工程”,而所谓的“黄河工程”,主事者正是李嵩的门生、工部侍郎周瑞。秦飞在周瑞的私宅搜出账本,上面记着“冬衣银三千两,转赠李尚书”,墨迹还未干透。他本想在早朝时一并奏报,却又怕打草惊蛇——李嵩与诏狱署提督徐靖交好,若贸然发难,恐将罪证销毁,反坐他一个“诬告重臣”之罪。

“谢太保所言,可有实证?”萧栎的手指叩了叩龙椅扶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谢渊躬身道:“臣有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所录密报,及阳和卫士卒的联名诉状,皆可佐证。”说着便要从袖中取奏疏,却见李嵩突然出列,笏板一摆:“陛下,臣有异议!”他上前一步,袍角扫过金砖,发出细碎的声响:“太上皇北狩,本为巡边固防,彰显我大吴天威,今瓦剌虽遣使求和,然北境仍有隐患,若贸然迎回,恐失边军士气。且户部近日正筹备秋粮入库,帑银紧张,若兴迎驾之仪,需耗银数万,恐误边饷调度。”

谢渊心中冷笑,李嵩这话,看似为朝廷计,实则是怕迎回太上皇,揭出粮饷被克扣的真相。他当即反驳:“李尚书此言差矣!太上皇在边,与士卒同甘共苦,边军皆感其恩,迎回太上皇,方能安将士之心;至于帑银,臣已查户部账册,去年江南漕运赋税多被截留,仅李侍郎周瑞所管工程,便有五千两不明支出,若能追回贪墨之银,何愁迎驾无资?”这话像一把刀,直插李嵩的要害,刘焕的脸瞬间白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藏着的账册副本——那是他与李嵩合谋克扣边饷的证据,昨夜刚按李嵩的意思,藏进了吏部的密档库。

李嵩的脸色变了变,却很快镇定下来:“谢太保莫要血口喷人!周侍郎掌工程,支出皆有奏报,何来‘不明支出’?若谢太保拿不出证据,便是诬告同僚,按律当治罪!”他转头看向萧栎:“陛下,谢太保近日屡以‘迎驾’为由,推诿兵部事务,臣闻其昨日以‘精力不支’为由,将边军换防之事交予杨侍郎,今又在此构陷臣等,恐有私心!”这话一出,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几个旧党官员纷纷附和:“李尚书所言极是,谢太保恐是老迈糊涂,难当重任!”

谢渊知道,李嵩是想转移话题,将他拖入“推诿责任”的泥潭。他压下心中的怒火,朗声道:“臣若有私心,何必将秦飞所查账册副本呈交御史台?臣昨日命杨侍郎协理换防,非为推诿,实因近日查边饷一案,需亲赴玄夜卫勘验证据。陛下若不信,可召秦飞入殿对质,亦可命御史台核查户部账册!”他的声音掷地有声,萧栎的目光沉了沉,看向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周显,秦飞所录密报,可有此事?”周显躬身道:“陛下,秦飞确有密报呈递,臣已封存于玄夜卫密档,可即刻取来。”

李嵩没想到周显会如实回话,额角渗出冷汗。他慌忙道:“陛下,即便有密报,亦需核查属实,不可轻信一面之词。且太上皇之事,关乎国本,当从长计议,不如命内阁与六部会商,三日后再奏明陛下。”这话看似稳妥,实则是想拖延时间,让徐靖销毁诏狱署中关押的、知晓粮饷内幕的边军小校。谢渊当即识破他的计谋:“陛下,此事刻不容缓!若拖延三日,恐证据被毁,证人遭害!臣请陛下即刻命秦飞入殿,呈上证据,同时命御史台、刑部、玄夜卫三司会审,彻查边饷克扣之案!”

萧栎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殿内的百官,最终落在谢渊身上:“谢渊,你既执意为言,朕准你所请。着秦飞入殿呈证,命御史台、刑部、玄夜卫三司即刻会审边饷一案;至于奉迎太上皇之事,待案结之后,再行商议。”谢渊心中一松,刚要谢恩,却见李嵩给刘焕使了个眼色,刘焕立刻出列:“陛下,三司会审需钦派主官,臣请以李尚书为监审官,以昭公允。”谢渊立刻道:“不可!李尚书与涉案官员周瑞有师生之谊,恐有偏袒,臣请以周显为监审官,周指挥使掌玄夜卫,不涉六部,最是公允。”萧栎点了点头:“准谢渊所请,周显为监审官,即刻开审。”

早朝散去时,晨光已透过殿门,照在金砖上。谢渊走出紫宸殿,李嵩从身后追来,声音压得极低:“谢太保,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赶尽杀绝。”谢渊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李尚书,当年石迁构陷忠良时,你也是这般劝他的吗?”李嵩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拂袖而去。谢渊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清楚,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三司长会审,李嵩定会暗中阻挠,徐靖也会想方设法包庇旧党,但他绝不会退缩。他摸了摸笏板上的“阳和卫”三字,仿佛能感受到太上皇在边地的风霜,也仿佛能看到那些被克扣粮饷的边军士卒,在寒风中瑟缩的身影。

回到兵部衙门,杨侍郎已在堂中等候,手中捧着一叠卷宗:“大人,这是秦飞刚送来的补充证据,里面有周瑞与李嵩的书信往来,还有户部给宣府卫的拨款回执,上面的印鉴是伪造的。”谢渊接过卷宗,翻开一看,只见书信中“冬衣银已妥收,嘱令边将勿言”等字样赫然在目,伪造的回执上,户部的朱印边缘模糊,与真印截然不同。他叹了口气:“这些人,为了私利,竟置边军生死于不顾。”杨侍郎道:“大人,三司会审定在今日午后,徐靖已命诏狱署将证人转移,恐难对质。”谢渊眼中闪过厉色:“传我命令,命岳谦率京营一千人,包围诏狱署,若有阻拦,以‘妨碍公务’论处!”

午后的御史台大堂,阴沉得像塞北的寒天。正堂悬着“肃政惩奸”的匾额,黑底金字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暗,公案上摊着的卷宗垒得半尺高,玄夜卫校尉按刀立在两侧,甲叶碰撞的轻响,衬得殿内愈发死寂。周显身着少保蟒袍,端坐主位,左手按在案上的玄夜卫印信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堂下;谢渊绯袍玉带,坐于左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笏板边缘——那是昨夜秦飞连夜补呈的周瑞私库账册,边角还带着墨迹;刑部尚书马昂坐于右首,神色紧绷,时不时瞥向堂下旁听席上的李嵩,眼神里藏着几分忌惮。

李嵩一身吏部尚书的青袍,端坐在旁听席的首位,看似镇定,手指却在袖中绞着帕子。当秦飞捧着一个紫檀木匣上前,将里面的书信与拨款回执一一铺在公案上时,他的喉结猛地动了动。“陛下钦命三司会审,此乃从宣府卫截获的周侍郎与地方官的往来书信,及户部拨付冬衣银的回执。”秦飞的声音低沉有力,“请大人核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