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4章 一爻点破千重险,半语惊醒万里身(2 / 2)

行至一条僻静的小巷,谢渊停下脚步,对亲兵说:“你即刻去玄夜卫北司,让秦飞秘密核查理刑院‘查谢太保冒领战功’之事,务必找到是谁在背后主使;再让他盯着李嵩的动向,看他今日去城根做什么。”亲兵领命:“属下遵旨!”看着亲兵离去的背影,谢渊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肩上的军政大权、监察重任,都变成了沉重的枷锁。

他沿着小巷缓步而行,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老者的话:“持满戒盈,急流勇退”。可他真的能退吗?他想起德胜门守城时,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小兵对他说:“谢大人,我爹娘都死在瓦剌人手里,我要跟着您杀胡虏,守京师!”那小兵最后死在了城楼上,手里还紧握着一把断刀。他想起上个月去宣府卫巡查,一名老妇人拉着他的手说:“谢大人,粮米里的沙土太多,我孙儿吃了拉了三天肚子,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让他无法放弃肩上的责任。

可若不退,又该如何应对?他想起元兴帝时的宋濂——宋濂辅佐元兴帝整饬吏治、发展生产,功劳卓着,却因“权过重”被旧党构陷,最终下狱处死。而自己现在的权力比宋濂更大,旧党的构陷也更猛烈,萧栎的猜忌也更深,若不采取措施,宋濂的悲剧很可能在他身上重演。

走到巷口,他看到一家茶馆,便走了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茶。邻桌的两名书生正在闲聊,其中一名书生说:“听说了吗?理刑院正在查谢太保德胜门大捷时的战功,说他‘虚报杀敌人数,冒领赏赐’。”另一名书生道:“不会吧?谢太保可是忠臣啊!”那名书生冷笑一声:“忠臣?功高震主就是罪!当年的宋濂不也是忠臣?还不是被处死了?”

谢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流言已经传到了市井之中,可见旧党散布流言的范围之广、力度之大。他想起昨日在朝堂上,萧栎问他:“宣府卫粮米掺沙之事,兵部为何监管不力?”当时他还以为萧栎只是正常问责,现在想来,很可能是李嵩等人在萧栎面前说了什么,让萧栎对他产生了怀疑。

他放下茶杯,起身离开茶馆。走到街上,风更紧了,吹得他的毡帽都有些歪斜。他抬手扶正毡帽,目光落在远处的兵部衙门——那里的灯火常年不熄,无数军政文书需要他批阅,无数边防事务需要他调度。他想起自己的誓言:“此生必守大吴江山,护黎民百姓。”这个誓言,他不能违背。

可“持满戒盈”的道理,他也不能不放在心上。或许,他可以辞去御史大夫之职,只保留兵部尚书和太保衔,这样既可以避开“专权”的嫌疑,又能继续掌管军政,守护边防。同时,他可以将儿子送往宣府卫参军,让他远离京师的政治漩涡,也向萧栎表明“无争权之心”。

回到府中,谢渊径直走进书房。案上还放着宣府卫粮米掺沙案的卷宗,以及秦飞递来的密报。他坐下,拿起卷宗,仔细翻阅——卷宗中记载,粮商与户部主事勾结,将沙土掺入粮米中,从中牟利,涉及金额达白银万两。而户部尚书刘焕对此竟“毫不知情”,显然是在包庇下属。

他拿起笔,写下《请辞御史大夫疏》,在疏中写道:“臣久掌监察,恐招物议,愿辞此职,专司兵部,以尽守土之责。”写完后,他又写下《荐子从军疏》,建议将儿子送往宣府卫,“历练军务,为国效力”。看着这两份疏奏,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辞去御史大夫之职,虽失去了监察百官的权力,但也避开了旧党的“专权”构陷;荐子从军,既显“无争权之心”,又能让儿子在边防历练,将来或许能为国家出力。

就在此时,亲兵进来禀报:“大人,秦指挥使来了,说有紧急事要禀报。”谢渊点头:“让他进来。”秦飞躬身入内,递上一份密报:“大人,属下查明,理刑院查‘冒领战功’之事,是李嵩授意理刑院左佥都御史所为;另外,属下发现李嵩今日去城根,是与诏狱署提督徐靖密会,两人在轿中交谈了约一炷香时间,具体内容不详,但徐靖随后便释放了三名石迁旧党。”

谢渊看完密报,眉头紧锁。李嵩与徐靖勾结,释放旧党,又授意理刑院构陷他,显然是想里应外合,将他扳倒。而户部尚书刘焕包庇下属,刑部尚书马昂拖延查案,旧党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六部和特务机构,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

“秦飞,你即刻将李嵩与徐靖密会之事,以及宣府卫粮米掺沙案中户部主事的罪证,整理成卷宗,明日一早递交给陛下。”谢渊沉声道,“另外,你派人密切监视徐靖和那三名释放的旧党,若他们有异动,立刻拿下。”秦飞躬身:“属下遵旨!”

待秦飞走后,谢渊拿起《请辞御史大夫疏》和《荐子从军疏》,又仔细看了一遍。他知道,这两份疏奏递上去后,萧栎或许会对他放下一些猜忌,但旧党的构陷绝不会停止。他必须在辞去御史大夫之职前,将李嵩、徐靖等人的罪证呈给萧栎,至少扳倒几个旧党核心人物,为自己、也为社稷清除一些障碍。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却吹得他神清气爽。他想起城根卖卜的老卒,想起老者说的“持满戒盈”,也想起自己的誓言。他知道,自己不能急流勇退,只能“持满戒盈”地坚守——辞去部分职权以避嫌,同时坚守军政岗位以尽责,在避祸与担当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烛火摇曳,映着他的身影,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坚定。

片尾

深夜的谢府书房,烛火被窗缝漏进的夜风吹得微微摇曳,将谢渊伏案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堆满卷宗的墙壁上。他握着狼毫的手沉稳有力,将李嵩收受赃银的账册、徐靖释放旧党的供词、张文篡改的考核记录一一誊抄整理,墨痕透纸,似要将这些官场龌龊连同自己的愤懑一同刻进竹简。

案头那枚从城根卦摊带回的铜钱,被他随手压在卷宗一角,铜锈斑驳的表面,映着烛火的微光,也映着他眼底的坚定——老卒“持满戒盈”的告诫犹在耳畔,德胜门守城时小兵挡箭的身影、粮店前百姓攥着掺沙糙米的颤抖双手,更在心头灼烧。他清楚,“持满”不是退缩,“戒盈”不是弃责,而是在权欲的漩涡中守住本心,在构陷的暗箭下护牢社稷。

天快亮时,厚厚一叠罪证卷宗终于整理完毕,与《请辞御史大夫疏》《荐子从军疏》并排放置——后者是他连夜追加的奏疏,愿将长子派往宣府卫戍边,以明“无谋私之心、有守土之志”。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元兴帝实录》,指尖抚过“靖难后诸将多以‘权重’见诛”的记载,心中五味杂陈:那些曾为大吴浴血的将领,并非无忠,而是不懂“权高则让、功盛则谦”;他既不能学其刚愎,更不能效其退缩。合上书时,晨光已从窗棂缝隙挤入,在案上投下一道金线。

“大人,秦指挥使已在府外等候,随时可入宫奏事。”亲兵轻声禀报。谢渊点头,抬手整了整青黑色的兵部尚书官袍——褪去御史大夫的绯色印绶,肩头似轻了几分,心中却更沉了几分。他抱起卷宗与疏奏,大步走出书房,府外的晨光洒在他身上,将鬓角的几缕白发染成金芒。望向奉天殿的方向,他知道今日朝堂必有一场恶斗,但握着卷宗的手,再无半分犹豫。

卷尾语

谢渊城根遇卜之事,看似江湖偶逢,实则是大吴官场权力博弈的微观缩影,更是其个人政治生涯的关键抉择。从微服察舆情见吏治之腐,到卜得“亢龙有悔”悟权位之危;从拒“避权远谤”之劝守社稷之责,到以“辞御史、荐子戍边”行“持满戒盈”之智,谢渊之心路,始终在“自保”与“守责”的撕扯中向“大义”倾斜,在“权欲”与“初心”的较量中为“苍生”立脚。

后世读《大吴名臣传》载此段往事,多赞谢渊“能进能退,知权知责”。实则其核心不过“初心未改”四字:城根老卒的告诫是“术”,德胜门守城的誓言是“道”,术为道用,方得始终。而那句“功高震主者,需持满戒盈”,也超越了个人际遇,成为大吴官场的传世箴言——它告诫所有握权者:权位如登高,愈往上愈需谨慎;功勋如积薪,愈堆高愈需留白。唯有以“社稷”为顶、以“黎民”为基,方能在权力的山巅站稳脚跟,不堕“亢龙有悔”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