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3章 新君恩重难违命,故主情长未敢沉(1 / 2)

卷首语

《大吴名臣传?谢渊传》载:“成武三年,太保谢渊久念太上皇萧桓羁旅南宫,常对亲信言‘太上皇归京,社稷方安’,旧党余孽窥其心思,暗传‘渊欲迎旧主复位,架空今上’,以图构陷。渊忧谗畏讥,夜召兵部左侍郎沈毅入府对饮,醉后喃喃‘若主上疑我迎旧主……’,语凝咽不能续。毅力劝‘公迎旧主非为私,乃为安社稷、堵谗口,主上必察其诚’,渊乃决计奏请迎桓归京,以破流言。”

此夜饮之事,非仅“酒后失言”,实为谢渊“在忠旧主与事新君、守初心与避构陷间的痛苦抉择”——旧党借“迎旧主”构陷显政治之险,萧栎对“新旧君”的态度隐皇权之威,谢渊“拥旧主”的初心显臣子之义。今唯以谢渊视角,述其与沈毅夜饮两个时辰的心理博弈与决策过程,不涉旁支,专写“臣子在新旧君权夹缝中的初心坚守”。

孤灯对酒忆恩深,旧砚蒙尘触客心。

赤胆欲迎銮驾返,青蝇偏点逆谋侵。

新君恩重难违命,故主情长未敢沉。

唯有丹诚昭日月,一杯浊酒谢知音。

谢府书房的窗棂糊着三层加厚桑皮纸,却仍挡不住深秋的寒风,卷着庭院里的落叶沙沙作响。谢渊披着一件半旧的貂裘——那是太上皇萧桓当年亲征前赐他的,领口的貂毛已有些脱落,他却始终舍不得换。他坐在紫檀木案前,案上摆着一坛开封的杏花村酒,两只汝窑青瓷酒杯,下酒菜是酱牛肉、腌黄瓜、炒花生,都是沈毅跟着他在宣府卫时最常吃的粗食。

指尖摩挲着酒杯上的冰裂纹,目光却黏在案角一方端砚上——那砚台刻着“御赐谢渊”四字,是萧桓做太子时赏他的,当时他还是宣府卫的一名参军,萧桓拍着他的肩说“卿有栋梁之才,他日必当大用”。而此刻,砚台旁压着的玄夜卫密报,却像一块冰,冻得他心口发疼:“旧党周瑞等人在理刑院散布流言,称‘谢渊私遣人赴南宫,欲迎太上皇复位,谋废今上’。”

“大人,沈侍郎到了。”管家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谢渊抬了抬眼,眼底的红血丝格外明显:“让他进来。”不多时,沈毅身着从二品兵部左侍郎官服躬身入内,他是谢渊的同乡,也是萧桓当年亲自准谢渊提拔的亲信,从宣府卫的文书小吏做到兵部侍郎,两人不仅是上下级,更是见证过旧主恩宠、共过守城生死的兄弟。

沈毅刚坐下,就瞥见了案上的密报和那方旧砚,心下已然明了七八分。他端起谢渊推过来的酒杯,却没沾唇——他太了解谢渊了,若不是心里拧成了乱麻,绝不会在深夜召他来府中喝闷酒。

谢渊自己先灌了一杯,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却压不住胸口的憋闷。他想起三年前萧桓被俘瓦剌的消息传来时,自己在宣府卫哭晕在帐中;想起京师危殆时,他力主“不可南迁,当迎太上皇归”,却被李嵩等人以“胡虏以太上皇为质,迎归必受要挟”驳回,无奈才拥立萧栎;想起上个月派人给南宫送冬衣,萧桓托太监带回的旧帕子上,只写了“京师安否”四字,字迹颤抖,显是心绪难平。

“你看这流言。”谢渊把密报推给沈毅,声音沙哑,“我想迎回太上皇,是怕他在南宫受委屈,更是怕旧党借‘无主’之名作乱——可现在,这心思倒成了他们构陷我的刀。”沈毅看完密报,眉头紧锁:“周瑞是李嵩余党,他就是要把大人架在‘忠旧主’与‘事新君’的火上烤!若大人辩解‘不想迎回’,是违心;若承认,便是‘谋逆’。”

谢渊又倒了一杯酒,目光落在那方旧砚上,喉结动了动:“当年太上皇亲征前,在奉天殿握着我的手说‘谢卿,朕去后,京师安危全托给你了’。我当时跪下发誓,定守好这江山,等他回来。可现在……”他哽咽了一下,“萧栎待我不薄,德胜门守城时,他把尚方剑都给了我;可太上皇在南宫吃的米都是陈的,冬衣也不足,我这个做臣子的,心里有愧啊。”

沈毅沉默了——他想起当年萧桓提拔谢渊时,曾对吏部说“谢渊此人,忠而不愚,勇而有谋,可当大任”。谢渊能从一个偏远卫所的参军做到正一品太保,全是萧桓一手提拔,这份恩义,谢渊记了一辈子。可如今时移世易,萧栎已登基,迎回萧桓,不仅萧栎可能猜忌,旧党更会借机生事;不迎回,谢渊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大人还记得宋濂吗?”沈毅突然开口,“元兴帝时,宋濂因力主‘迎吴哀帝幼子归京赡养’,被旧党诬告‘欲复旧朝’,下狱论死。后来元兴帝虽平反其冤,可人死不能复生。大人现在的处境,比当年宋濂更险——宋濂只是迎幼子,大人却是迎太上皇。”

谢渊猛地攥紧酒杯,指节泛白:“我怎会不知?可我迎太上皇,不是要废萧栎,只是想让他归京安度晚年,堵住那些‘今上不孝’的流言,也让旧党没借口作乱。可萧栎会信吗?满朝文武会信吗?”他想起前日早朝,萧栎问他“南宫过冬物资够吗”,语气虽平和,眼神却带着一丝探究——那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夜渐深,酒坛已空了大半,谢渊的脸上泛着醉红,眼神却越来越清明。他想起萧桓被俘后,自己在宣府卫整军时,士兵们问“太上皇还能回来吗”,他当时说“一定会”;想起拥立萧栎时,他对百官说“拥立今上,是为稳定人心,待太上皇归,再议国本”;想起萧栎登基后,第一次去南宫探望,回来对他说“太上皇瘦了,卿多关照南宫用度”——那时的萧栎,是有仁孝之心的,只是后来被旧党流言搅得有了猜忌。

“若主上真疑我迎旧主……”谢渊喃喃自语,手抚着那方旧砚,指腹蹭过“御赐”二字,“我该怎么办?抗旨不遵?是不忠;违心否认?是不义。”他眼中泛起泪光——这是沈毅第一次见谢渊流泪,这个在德胜门城楼上左臂中箭仍指挥若定的硬汉,此刻却被“忠”与“义”的两难逼得没了办法。

沈毅握住他的手:“大人,您错了——迎太上皇归京,不是‘不忠不义’,反而是‘忠孝两全’!对太上皇,是尽旧臣之忠;对今上,是帮他显仁孝之名,堵旧党谗口。关键是怎么‘迎’——不能是大人私遣人去,要奏请今上,以‘圣躬违和,迎太上皇归京侍疾’为名,既合礼制,又绝流言。”

就在此时,管家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大人,玄夜卫秦指挥使派人送来的,说刚截获的旧党密信。”谢渊的酒瞬间醒了,一把抓过密函,拆开一看——上面是周瑞与理刑院小吏的往来书信,写着“谢渊必欲迎旧主,可伪造他与南宫太监的私信,诬告其‘私通太上皇,谋废今上’,呈给今上”。

沈毅凑过来一看,脸色骤变:“这些人竟要伪造证据!大人,必须先发制人!明日就奏请迎太上皇归京,把主动权握在手里!”谢渊却摇了摇头:“不可急。若今日截信,明日就奏请,萧栎会以为我是被逼无奈,反而更疑。要等一两日,找个由头——比如冬至将近,奏请‘迎太上皇归京过冬至,以尽孝道’,更自然。”

他沉思片刻,对管家说:“告诉秦飞,把这封密信收好,不要声张。再让他派人密切监视周瑞等人,若他们真伪造书信,立刻扣下,作为构陷的证据。”管家领命退下后,谢渊端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我还要奏请,迎回太上皇之后,南宫值守由玄夜卫直辖,不许外臣私见——这样既保护了太上皇,又能隔绝旧党利用他作乱。”

沈毅看着谢渊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松了口气:“大人这招‘以退为进’,既遂了迎旧主的心愿,又破了旧党的构陷,还显了今上的仁孝,真是万全之策!”谢渊苦笑:“万全?哪有什么万全之策。我只是想守住两条底线:一是太上皇能安度晚年,二是大吴江山不能乱。至于我自己的安危……不重要。”

他想起当年在宣府卫,萧桓赐他这貂裘时说“卿要保重身体,才能为朕守江山”;想起德胜门守城时,一名小兵为了保护他而死,临终说“谢大人要守住京师,为我们报仇”。这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那点猜忌和委屈,根本算不了什么。

“明日早朝,我先不提迎太上皇的事。”谢渊对沈毅说,“先奏请‘冬至祭天,需提前筹备,令礼部与太常寺协同’,看看萧栎的态度,也让旧党放松警惕。三日后,再递《请迎太上皇归京过冬至疏》,更稳妥。”沈毅躬身:“属下明白!明日我会留意理刑院和礼部的动静,有情况立刻禀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