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突然踩着冰碴出列,捧着的宗人府文书在风里抖得像片枯叶。\"李谟昔年授业于帝师,\"他声音发飘,却刻意扬高了调门,\"按《大吴律》'八议',师门有故者可减死罪......\"话未说完,谢渊的矛尖已抵住他咽喉,矛尾的红缨沾着狼山的焦痕,凑近时能闻见烟火与血腥的混味。\"九月十七日夜,\"谢渊的呵气在矛尖凝成白霜,\"你在李府后园赏菊,席间举杯笑'边卒贱命如草,烧粮何足惜'——王二狗的骨灰那时刚埋进狼山,你杯里的酒,怕就是用他护的粮酿的吧?\"长史喉结滚动,冷汗混着雪水从鬓角淌下,竟半个字也接不上。
萧桓的銮驾停在角楼,明黄帷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按在扶手上的指节——昨夜批阅李谟案卷宗时,指甲嵌进掌心,此刻还留着半月形的血痕。他掀帘时,目光扫过广场西侧:镇刑司旧吏们跪着,个个头缠白布,有人竟揣着当年克扣的边军棉袄,想以\"哭狱\"逼宫。\"将这些人枷起来,\"他的声音透过风雪,带着冰碴子似的冷,\"解往大同卫,先去钟楼看岳将军刻字的墙砖,再去狼山拾王二烧剩的粮灰——什么时候认出砖缝里的血是自己当年扣下的军饷染的,什么时候再回来。\"玄夜卫卒上前锁枷,链环碰撞声里,有人突然哭喊\"李大人待我们不薄\",被周显一脚踹在膝弯:\"待你们好?他给北元送粮时,可记得分你们一口?\"
刽子手捧着\"边军刑\"的刑具登上刑台,那把劈断岳峰左臂的弯刀,刀鞘上的鲨鱼皮已被血浸成深褐,靠近柄处有处细微的凹痕——玄夜卫验过,是岳峰断指时用尽全力砸出的。李谟瞥见刀鞘,突然剧烈挣扎,缚绳勒进手腕的皮肉里,露出腕骨上的刺青:那是镇刑司内部的\"同心结\",如今倒像道催命符。他眼角余光扫向钟楼方向,那里曾立着他亲笔题写的\"镇刑司功绩碑\",刻满\"缉捕通敌者三百余\"的谎话,昨夜已被玄夜卫凿成\"罪证石\",每道凿痕里都填着边军的血痂。\"我有密折!\"他嘶喊着,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在雪地上,\"元兴帝年间,襄王萧漓让我......\"
周显从袖中抽出一卷桑皮纸,在风里抖开时发出哗啦响。\"你说的是这个?\"纸上是李谟与萧漓的密信,墨迹因潮湿有些晕染,\"每岁献北元粮五千石,求王爷保镇刑司不倒\"的字迹却格外清晰,末尾还有萧漓的私印——那方印的玉料,原是永熙帝赐给边军的军赏,被萧漓巧取豪夺去的。萧桓突然起身,御座的铜环碰撞作响,震落檐角的积雪:\"念!\"周显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回荡,从\"正德三年私吞宣府卫冬衣\"到\"德佑十二年与郑屠分赃边军饷银\",桩桩件件,听得镇刑司旧吏的哭声渐渐哑了,只剩风雪卷着纸页,像无数冤魂在呜咽。
李谟的左臂滚落在雪地里,血珠溅在积雪上,瞬间融出一个个暗红的小坑。谢渊上前捡起断臂,指腹摩挲着腕间的\"同心结\"刺青,突然发力将断臂掷向镇刑司旧吏的队列。\"这一刀,偿岳将军左臂!\"断臂砸在最前的老吏脚边,他曾是李谟的文书,此刻裤脚已被血浸透,瘫在雪地里筛糠。第二刀裂喉时,周显突然解下腰间玉佩,那是岳峰父亲的遗物,三年前岳峰托他转交家人,却因镇刑司阻挠未能送达。玉佩砸在刑台的木桩上,发出清脆的裂响,周显望着李谟瞪大的眼睛:\"岳伯父在天有灵,该看见了。\"
玄夜卫卒开始悬首,铁钩穿过李谟的颌骨,位置与岳峰当年分毫不差。有只乌鸦落在钩链上,聒噪地叫着,被谢渊一箭射落,箭羽飘向广场东侧的九边将领——他们是来领新将印的,印坯是用上好的和田玉,每个印面都刻着个\"岳\"字,那是萧桓昨夜在御书房,亲手蘸朱砂盖的印泥,指尖至今还留着红痕。宣府卫的粮官颤抖着翻开新订的《边军饷册》,见每一页都有玄夜卫北镇抚司的骑缝章,旁边用小楷注着\"月粮不及额,监官同罪\",墨迹力透纸背。他想起镇刑司时代,粮册上的\"损耗\"二字能随意涂改,甚至能用朱笔圈出\"可克扣三成\"的字样,如今却连墨滴都要注明\"雪水溅污\",忽然背过身去,对着狼山方向干呕起来。
大同卫的士兵正在拆镇刑司分署,椽子间掉下来一个瓦罐,滚出十几双孩童的布鞋,鞋底都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谢渊认出那是巷战时死难百姓的遗物——当时镇刑司的人说\"这些破烂占地方\",要扔进粪坑,是个老兵偷偷藏在梁上的。他突然跪下,将布鞋一双双摆进新修的祠堂偏殿,指尖拂过最小儿鞋的鞋底,那里还沾着钟楼的砖屑:\"这些,该让岳将军看看,孩子们的脚印,终究比镇刑司的靴子干净。\"
\"忠昭日月\"的匾额刚挂上,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萧桓补题的小字:\"德佑十四年冬,朕以罪身立此祠\"。墨迹未干,被雪粒打湿些许,倒像泪滴落在字间。阶下的青铜香炉里,第一炷香是王石头点燃的,他的断臂处缠着新换的麻布,露出的伤口还在渗血。手里捧着的岳峰断矛残片,被他小心地插进香炉旁的泥土里,矛尖朝上,像要刺破这漫天风雪。
有个瞎眼老妪摸索着上前,将晒干的艾草塞进祠门缝隙,她的儿子原是岳峰的亲兵,死在钟楼巷战,如今祠墙的砖缝里,还能看见当年喷溅的血痕已凝成暗褐。\"岳将军怕冷,\"她的手指抚过墙砖,\"那年冬天给我们分棉衣,他自己却穿着单衫......\"萧桓突然弯腰,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抠出砖缝里的一粒焦米——那是王二烧粮时随风飘来的,至今还带着烟火气。他将焦米轻轻埋进香炉的香灰里,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这是狼山的新麦,将军尝尝,今年的收成,好得很。\"
风突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祠堂的瓦顶上,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远处的长城烽燧下,新到的边军正在操练,喊杀声顺着风传过来,惊飞了檐下的寒雀。谢渊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突然想起岳峰常说的话:\"守边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这些娃子,能安安稳稳种好自家的地。\"他转身看向刑台方向,李谟的首级还悬在那里,但在雪光里,已显得模糊不清,倒像是这方土地终于抖落的一块污垢。
雁门关的城楼上,新铸的军鼓被雪擦得发亮,鼓面蒙着的皮子,取自北元左贤王的坐骑——那是谢渊在狼山缴获的。\"自今日起,\"谢渊的矛尖指向关外,\"九边互为犄角,粮饷互通,若有截留者,以李谟为例!\"将领们同时拔刀,刀光映着雪光,在盟约上按下血指印,每个指印旁都画着小小的\"吴\"字。
玄夜卫的快马在各关之间穿梭,传递着新的军制:边军可直接向御前递密报,绕过理刑院;镇抚使需由士兵公推,三年一换。有个小吏在抄录时,笔尖突然顿住——新制的最后一条是\"凡战死将士,祠中必刻其名\",后面空着半页纸,留待续写。
火光里飘着焦糊的纸灰,有张残页落在萧桓脚边,上面是李谟的笔迹:\"岳峰查粮甚急,可诬其通敌\"。他想起自己当初竟准了这份奏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周显递来一把剑,剑鞘刻着\"玄夜卫亲军\",\"陛下,按制该由您监烧。\"
火舌卷过最后一卷档案时,突然爆出火星,照亮周围百姓的脸。有个白发老者对着火堆磕头,他是永熙朝的御史,当年弹劾李谟反被罢官,如今手里捧着平反文书,纸页被泪水打湿:\"岳将军,老臣对得起你了。\"
碑阴刻着六十二名死士的姓名,王二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旁边注着\"焚身护粮\"。王石头用布擦拭着碑上的雪,突然发现石缝里渗出细流,像是碑在流泪。他想起周显说的,这碑石取自西城楼的残垣,里面藏着岳峰的血,如今遇雪消融,是忠魂在认亲。
片尾
远处传来巡逻兵的歌声,是新编的《边军谣》:\"烧胡粮,护吴土,岳将军,永不朽。\"歌声混着风雪,钻进祠堂的窗棂,落在岳峰的牌位前,牌位上的漆字被香火熏得发亮,仿佛在应和。
他掀开窗帘,看见祠堂的灯火还亮着,周显正带着玄夜卫卒巡逻,甲叶上的雪被体温融化,滴在冻硬的土地上,像极了岳峰血书里的墨迹。案上的奏折里,新拟的九边粮饷清单旁,他用朱笔补了一行:\"岁给岳峰祠麦五十石,以赡死士家眷\",笔尖的朱砂凝在纸上,像一颗未干的血珠。
车外的风雪里,似乎传来钟楼的铜声,又像是王二他们冲锋时的呐喊。萧桓突然合眼,想起岳峰绝笔里的话:\"莫负死战之臣\",他对着虚空轻声应道:\"朕记着了。\"
片尾
《大吴史?德佑中兴记》载:\"岳峰祠成后,每岁十月初一,大同卫必降微雪,百姓谓之'忠魂雪'。祠前老槐至冬不凋,枝桠皆向西北——即狼山方向。有好事者夜宿祠中,闻甲叶声自梁上传来,似有士兵列队而过,晨起则见香炉灰上有细小脚印,如孩童尺寸,人谓'王二等弟兄来陪岳将军'。\"
《大同府志?岁时记》录:\"祭日,边民多以麦面捏人形,曰'岳将军',孩童则持木矛绕祠奔跑,唱'烧胡粮,护吴土',声达雁门关。北元至漠北,犹闻其声,终德佑朝,不敢近大同左近百里。\"
雪压祠门草不凋,残碑犹记旧征袍。九边粮足军声壮,万里尘清驿路高。帝笔题痕凝血泪,民香爇处起云涛。年年十月风霜里,似有金戈护雁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