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开始。周显将一叠供词推到李谟面前,最上面是王迁的画押:\"德佑十二年三月,李谟令我引北元兵袭阳和口,许以'破城后纵掠三日'。\"墨迹未干,旁边还粘着半片北元兵的甲叶,甲内侧刻着\"镇刑司造\"四字。
\"这是伪造!\"李谟的声音嘶哑,却没敢看周显的眼睛。他认得那甲叶——三年前他命镇刑司工坊仿北元样式造甲,专供内应使用,甲叶内侧的暗记是他亲手定的。沈炼突然冷笑:\"要不要请宗室来对质?他们给北元的密信里,'李缇骑'三字可写得清楚。\"
李谟的指节骤然收紧,供词上的\"阳和口\"三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那些饿死士兵的枯骨,在眼前堆积成山。
午时,沈炼示以周明的血书。麻纸上\"杀岳峰者,李嵩也\"的朱字已发黑,却仍裂纸欲出。\"你兄李嵩已伏法,\"沈炼的声音像淬了冰,\"他供认,是你让他趁岳峰巷战重伤,遣人伪作北元兵补刀——那柄带'斩岳'二字的刀,此刻就挂在玄夜卫刑架上。\"
李谟的喉结滚动,突然想起李嵩临刑前的嘶吼:\"是你把我拖下水的!\"他当年为拉拢兄长,许以\"镇刑司掌印\"之位,却不知李嵩贪功冒进,竟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我...我只是想削岳峰兵权...\"他喃喃辩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所以就扣他粮饷?\"周显拍案而起,将阳和口千户遗孀的诉状摔在他面前,\"老妇之子十六岁饿死,死前还盼着'李缇骑发粮'——这也是你说的'削兵权'?\"
玄夜卫抬来个沉重的木箱。开箱的瞬间,李谟的呼吸骤然停滞——里面是十年间北元左贤王给他的回赠:东珠、貂皮、弯刀,每件都贴着小签,记着\"某年某月,李缇骑送粮三千石换\"。最底层压着张黄绸,是北元大汗的\"承诺状\":\"破大同后,封李谟为'江南王'\"。
\"德佑十年,你借巡视边镇之名,亲赴北元王庭。\"沈炼的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左贤王帐中,你亲手绘制九边布防图,换得白银五万两——这笔钱,你分了两万给几位宗室,让他们在朝堂上为你遮掩。\"
李谟的脸霎时惨白。他以为那次行程隐秘,却不知玄夜卫早从被俘的北元向导口中,抠出了\"穿红袍的吴官\"的细节——他那天确穿了件镇刑司特制的红绸便袍,以为能瞒天过海。
沈炼取出块青砖,正是从周明坟前挖来的那块,上面\"天\"字的刻痕里还嵌着灶膛灰。\"周明死前,在灶膛砖上刻了'镇刑司二十七人',\"沈炼用指尖划过砖面,\"第一个就是你。他说你每笔通敌款都要抽三成,美其名曰'镇刑司公费',实则大半入了宗室私库。\"
李谟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想起周明那双总是含着悲悯的眼睛,当年周明刚入府时,曾劝他\"账是人写的,天是看着的\",他只当是老生常谈。此刻砖上的\"天\"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
\"我招...\"他终于瘫软在椅上,\"但求保全妻儿...\"
供词开始记录。李谟的笔尖在麻纸上颤抖,第一笔就写\"德佑四年,初通北元\"。那年他刚升镇刑司千户,因克扣边饷被御史弹劾,是几位宗室出面摆平,代价是\"为北元递句话\"——那句\"阳和口守军换防时间\",直接导致三百吴兵死于偷袭。
\"你为何要构陷岳峰?\"沈炼追问。李谟的笔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个黑点:\"他查得太紧...德佑十二年,他差点摸到北元的粮道,我只能让镇刑司告他'通敌'。\"他想起岳峰在朝堂上驳斥他的样子,那双眼睛亮得让他心慌,更让暗中撑腰的宗室坐立难安。
谈到宗室牵连。李谟供出密信暗语:\"每封密信结尾的'宗'字,捺笔带圈者为真。\"这与永熙年间某宗案的手法如出一辙——当年便是用带圈的字传递密讯,他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却不知玄夜卫早从旧档中窥破玄机。
\"宗室分润多少?\"周显追问。李谟点头,声音低如耳语:\"他们帮我压下户部的粮饷核查,每年得北元牛羊千头...都寄养在京郊庄园里,由镇刑司番役代为照看。\"供词写到这里,他突然抬头,盯着沈炼:\"你们早知道了,对不对?故意让我自己说出来,好一网打尽。\"
雨打窗棂。李谟的供词已写至第八卷,详细记录着如何买通诏狱署吏,篡改边将罪证。\"岳峰的血书,是我让人换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原信里有'镇刑司扣粮'的话,我改成'兵尽粮绝,愿死报国',还让陛下以为他忠而无谋——这主意,是宗室里那位掌宗人府的提的。\"
沈炼将岳峰的真血书放在他面前,\"援军至否\"四字的墨迹里,能看见被篡改的刮痕。李谟的手指抚过纸面,突然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终于明白,自己毁掉的不仅是一个将领,更是大吴的边墙,而那些躲在幕后的宗室,早踩着他的肩膀,将手伸向了更黑暗的深渊。
供词收尾。李谟在\"牵连人员名录\"末页,用朱笔圈出自己的名字,血珠滴在纸上,像颗凝固的泪。\"最后一件事,\"他抬头看向沈炼,\"周明不是我杀的...是宗室的人,怕他把账册送出去,用的是镇刑司的'无声药',我...我只敢睁只眼闭只眼。\"
沈炼没说话,只是将周明刻的\"天\"字砖放在他面前。砖上的刻痕在油灯下忽明忽暗,李谟盯着那字,突然大笑,笑声里混着呜咽:\"天...天网恢恢...可他们...他们还在...\"
铁窗外的雨更大了,像是要冲刷这诏狱里所有的污秽。李谟的影子被油灯拉得很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与那些被他构陷的冤魂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片尾
八月十七日,卯时。李谟的供词终成,十二卷血书摞在案上,竟有半尺高。沈炼带着供词赴文华殿,见萧桓正对着岳峰的断矛垂泪。\"陛下,\"沈炼将供词呈上,\"李谟招了,十年通敌,字字属实。\"
萧桓翻开第一卷,指尖触到李谟的血押,突然想起大同十字街的血砖。\"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李谟凌迟处死,族诛宗室削爵圈禁,其余牵连者,无论宗室官民,一律按律论处。\"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供词上的\"忠良\"二字,仿佛被血浸透,再也褪不去了。
卷尾
《大吴史?刑法志》载:\"李谟案为德佑朝第一大案,帝命将其供词刻石立于镇刑司旧址,名《奸蠹录》,旁题'前事不忘'四字。凡入职玄夜卫者,必赴石前立誓。\"
《吴伦汇编?教化考》补:\"帝以李谟案为鉴,诏废镇刑司,其职权并入玄夜卫北镇抚司,设'肃边科'专查边饷。又命将岳峰、周明等忠烈事迹编为《忠愍录》,颁行九边,使将士知'忠奸之报,如影随形'。\"
《罪惟录?北元志》记:\"李谟供词传入北元,左贤王叹曰'吴有如此奸臣,竟能自查,天不亡吴也',遂遣使求和,归还所掠大同百姓三千余人。\"
十卷血书惊帝阍,百年忠佞判昭然。银粮暗助胡尘起,刀笔轻将国士冤。宗室牵连空自扰,边墙颓塌始能言。莫言天道多迟滞,诏狱霜寒照九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