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奸臣传》载:\"德佑十四年八月,李谟狱成。玄夜卫三审于诏狱,以岳峰账册(砖缝所获,墨迹与血痕交织)、周明血书(麻纸七页,字如锥凿)、王迁供词(录于镇刑司旧牍,朱印尚存)为铁证,环环相扣,迫其吐实。谟供认十年间通敌北元、构陷边将事,牵连宗室七人(宗人府档记为'太祖支脉三房'),朝官二十九人(自六部侍郎至州县吏),镇刑司吏役百余人(多为掌印、狱卒等要职)。供词凡十二卷,每卷末皆以指血书'属实'二字,钤玄夜卫北镇抚司印,藏于秘档库丙字号柜,非钦命不得阅。\"
《玄夜卫档?刑狱录》补:\"谟初入狱,据地谩骂,以'累世勋旧、宗室姻亲'自恃,谓沈炼'区区缇骑,敢审朝廷命官'。炼令缇骑呈宗室私记七纸(皆从其府中密格搜得,朱印与宗人府存档比对,笔画丝毫不差)及镇刑司番役刘三供词(详述'每岁冬月送粮北元'路线),谟面如死灰,始止叫嚣。至九月十五,炼携周明临终所刻'天'字砖入:砖自李府灶膛灰烬中检出,砖面指血已焦黑,而'天'字笔画间犹见挣扎刻痕(医官验为断指所凿)。谟见砖即瘫软,以头撞墙,连呼'愿招全情,求免族诛'。其供词所记通敌银粮,自德佑四年至十四年,计白银二十万两、粮草三万石,每笔皆注'北元左贤王亲收',与大同卫所获北元账册(译出后)核对,分文不爽。\"
铁窗深锁十年奸,血供斑斑照汗颜。
银粮暗济胡尘里,冤骨堆积汉关间。
宗室牵连终自误,忠良屈死始能还。
莫叹诏狱刑名酷,只怨人心黑似烟。
诏狱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时,李谟听见自己的牙床咯咯作响。德佑十四年九月的风裹着秋雨,从铁窗的栅栏里挤进来,打在他镣铐上,溅起细碎的锈屑。这间牢房原是镇刑司旧狱,去年改属玄夜卫,墙角还留着他当年题的\"明察\"二字,此刻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两张嘲讽的嘴。
\"李大人,尝尝这个。\"沈炼将一碗糙米饭推到牢门前,瓷碗边缘缺了个豁口,是周明生前用的那只——三个月前从镇刑司灶膛里翻出来时,碗底还粘着半块没烧尽的麻纸,上面\"李谟\"二字被火烤得焦黑。李谟猛地别过脸,铁锁牵动手腕的皮肉,血珠顺着链环滴在青砖上,与十年前他亲手埋下的账册残页渗出的墨迹,在砖缝里汇成细小的溪流。
他想起永熙十年刚入镇刑司时,自己还是个攥着《大吴律》发抖的书生。那年北元遣使来朝,他在驿馆当值,见正使腰间挂着块羊脂玉,上面的狼纹与镇刑司令牌上的虎头竟有几分相似。当晚,他在值房的烛火下写了第一封密信,用的是镇刑司特制的水浸显字纸——那时他以为,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却不知铁窗的阴影已在脚下蔓延。
九月初一的审讯室里,沈炼将周明刻的\"天\"字砖推到李谟面前。砖面的指血早已发黑,却仍能辨认出最后一笔的颤抖——那是周明被打断手指后,用牙咬着刻刀划下的。李谟的目光在砖上凝固,喉结滚动了半响,突然呕出一口血,溅在供词纸上,晕开的红痕正好盖住\"永熙三年冬,构陷阳和口守将岳忠泰\"一行。
\"这砖是从你府里灶膛挖出来的。\"沈炼的声音像淬了冰,\"周明死前把它砌在灶心,说'火能烧纸,烧不了砖'。\"他展开北元左贤王的账册,羊皮纸泛黄的页上,\"李谟\"二字的朱印与镇刑司的库印不差分毫,旁边记着\"岁得银三千两,粮五千石\"。
李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自己的供词上。他想起德佑元年那个雪夜,岳峰跪在镇刑司衙门前,怀里抱着岳忠泰的灵牌,求他彻查粮饷案。当时他正对着北元的密信冷笑,信里说\"岳家父子,皆当除之\"。此刻供词上\"岳峰\"二字被血浸透,仿佛能听见十字街钟楼的铜声,在诏狱的穹顶下嗡嗡作响。
沈炼抖开的账册在烛火下哗啦作响,每一页都记着李谟的罪证。德佑七年春,他以\"边军冗余\"为由削减大同卫粮饷,实则将三千石小米经宣府秘道送往北元王庭;德佑九年冬,他命镇刑司番役刘三伪造\"边军通敌\"文书,趁机截下送往阳和口的冬衣,转手卖给北元牧民。
\"这里写着,你用二十车火药换了北元的良马。\"沈炼指着其中一页,\"那些火药,本该填在岳峰守的偏头关炮眼里。\"李谟的目光扫过账册边缘的墨迹,那是他用镇刑司专用的狼毫笔写的,笔锋与他当年给永熙帝写的贺表如出一辙——那时他总在想,同样的笔墨,写\"忠君\"与写\"通敌\",为何竟如此相似。
牢房外传来狱卒的喝骂,是刘三在隔壁嚎叫。那个当年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小吏,此刻正哭喊着\"都是李谟指使\"。李谟突然笑了,笑声撞在铁窗上弹回来,碎成无数片——他想起自己教刘三如何在粮账上做手脚时,曾拍着他的肩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却不知这小节,终将变成压垮自己的巨石。
沈炼将一叠卷宗推到李谟面前,最上面是岳峰的案卷。照片里的青年将军穿着洗得发白的战袍,眉眼间带着倔强,与他临死前被北元兵拖拽的画像重叠在一起。\"岳将军的儿子才七岁,\"沈炼的声音低沉,\"昨天在忠烈祠前,抱着这块'吴'字砖不肯撒手。\"
卷宗里还夹着周明的绝笔,用烧黑的木炭写在牢房墙壁上:\"吾死不足惜,恐岳将军后无继者。\"李谟的手指抚过那些歪扭的字,突然想起周明当年考中秀才时,曾拿着文章来请教他,眼里的光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而他,却亲手将这束光掐灭在镇刑司的酷刑下。
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诏狱的琉璃瓦。李谟听见远处传来钟声,是忠烈祠的晨钟。他知道,那些被他构陷的冤魂,此刻正随着钟声在关山间游荡。而他的供词,终将刻在石碑上,与岳峰的血书、周明的砖刻一起,在岁月里泛出冷冷的光。
沈炼拿出的最后一份证据,是永熙帝亲赐的\"忠勤\"匾额拓片。当年李谟靠着构陷岳忠泰换来这份恩宠,如今拓片上的金字已斑驳,露出底下被虫蛀的木痕。\"你以为攀附宗室就能高枕无忧?\"沈炼将拓片摔在他面前,\"那些收过你银粮的亲王,此刻正在宫里写你的罪状。\"
李谟想起德佑十年那个上元节,他在王府里献北元产的狐裘,亲王笑着说\"李大人真是我大吴的栋梁\"。那时他以为抱住了靠山,却不知这靠山早已被他的贪婪蛀空。如今铁窗内外,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与那些冤魂相伴,而宗室的恩宠,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碎得连声响都没有。
当沈炼念出\"岳峰\"二字时,李谟终于崩溃了。他趴在地上,用头撞着青砖,血混着泪水淌在供词上,将\"十年通敌\"四个字泡得发胀。\"我招...我全招...\"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从永熙三年如何收北元第一笔银子,到德佑十四年如何让王迁引敌入大同,每个字都像刀,割着他早已麻木的良心。
狱卒拿来笔墨,他用带血的手指蘸着朱砂,在供词末尾按下指印。那红色像极了岳峰血书上的颜色,也像周明砖刻上的指痕。李谟突然明白,这些年他用银粮喂养的,不仅是北元的狼,更是自己心里的鬼。而此刻,这鬼终于要被忠良的血烧死了。
沈炼收起供词时,晨光正透过铁窗照在李谟脸上。他看见李谟的鬓角已有了白发,与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镇刑司缇骑判若两人。\"陛下有旨,念你招供全情,免你族诛。\"沈炼的声音没有波澜,\"但你贪墨的每一两银子,都要从你家产里扣出来,送到大同卫充军饷。\"
李谟望着墙上的影子,像个被抽走骨头的木偶。他想起镇刑司的酷刑,那些他曾用来对付忠良的枷锁、烙铁,此刻正等着他。但他不怨,因为他知道,比起岳峰在钟楼受的苦,比起周明在狱中的煎熬,这点刑罚,算不了什么。
最后的时刻,李谟请求见岳峰的儿子一面。沈炼没有答应,只给了他一块从十字街捡来的砖,砖上的血迹已干,却仍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李谟将砖贴在胸口,仿佛听见大同卫的风声,夹杂着岳峰的怒吼、周明的叹息,还有那些冤魂的哭泣。
铁窗在身后关上,李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烟,缠绕着诏狱的梁柱。他终于明白,这十年的奸佞,不是因为刑罚不够酷,也不是因为宗室不够可靠,而是因为人心一旦黑了,就再也照不进光来。而那些用生命守护光明的人,终将在史册里,留下比烟更重的痕迹。
德佑十四年九月初十,诏狱的铁门在李谟身后沉重闭合,铁链拖地的声响撞在石墙上,荡起层层寒意。他裹着单薄的囚服,望着屋顶漏下的月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缝——那里还留着前镇刑司指挥使的刻痕,\"镇刑司\"三字已被岁月磨平,像他这些年刻意抹去的罪证。
\"李缇骑,该认了。\"沈炼的声音从铁栏外传来,手里捧着个木匣,里面是岳峰账册的正本,\"阳和口扣粮七千石,你说是'霉变销毁',实则转赠北元左贤王,换得东珠二十颗——这账,周明记在灶膛砖上了。\"
李谟猛地抬头,囚服下的旧伤因激动隐隐作痛。他想起十年前初掌镇刑司,宗室中有人在密室对他说:\"边将拥兵,终是祸患,不如借北元之手除之。\"那时他以为是富贵捷径,此刻才知是条断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