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德佑帝本纪》载:\"十四年七月卅,玄夜卫百户沈炼星夜抵京,献李谟与北元左贤王密信三封。帝御紫宸殿览之,初见'扣粮困城'语尚沉吟,及读至'待斩岳峰,即开西门献城'七字,遽掷朱笔于案,笔管崩裂,墨溅龙纹御案。帝霍然起身,玉带扣撞击声震彻殿宇,厉声曰:'朕竟为阉竖党羽所欺!大同危在旦夕,岳峰恐已遇害!'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侍侧,闻言股栗如筛糠,帕子湿透犹自拭汗,欲辩不能。帝即命玄夜卫指挥使赵承祖'持朕剑,捕尽奸党',复传口谕五军都督府:'发京营三万,由定西侯蒋贵统领,昼夜兼程驰援大同,迟则以军法论!'\"
《吴伦汇编?君道考》补:\"大吴旧制,边将通敌信需经通政司、三法司、内阁会验,方得呈御。沈炼密信至京时,值李德全陪帝批阅奏章,见信封钤玄夜卫密印,遽喝'边尘小事,待明日验看',欲夺而焚之。玄夜卫指挥使赵承祖厉声斥曰:'此信关乎大同十万军民性命,社稷存亡所系!公公敢拦,便是与李谟同谋!'遂率缇骑直闯殿门。信中'献城'二字钤有李谟私印,方篆'镇刑司缇骑所'六字,与刑部档册所存宣德年铸印模毫厘不差;纸背更有阳和口仓吏王显指痕,三法司验得痕深三分,确为被逼画押之迹,铁证昭然。\"
紫宸殿角烛花残,尺素传来胆魄寒。
杀将献城不知归,君王始悟众臣奸。
三年错信谗人语,千里空埋烈士肝。
莫怪雷霆迟震怒,天听原隔万重关。
德佑十四年七月卅,紫宸殿的烛火已烧到第四更,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金砖上,转瞬就灭了,像极了那些被遗忘的边关急报。殿角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水声在空荡的殿宇里荡开,衬得烛花爆裂的轻响格外刺耳。萧桓支着额头,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地划着,案上堆积的奏章蒙着层薄灰,最底下那本的封皮都被虫蛀出了细洞——是三年前岳峰递的,说“李谟与北元私会于狼山”,当时他正被李嵩呈上来的西域舞姬图吸引,随手就推到了一旁。
“陛下,该歇息了。”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袖口扫过案边的青瓷镇纸,带起的风让烛火猛地矮了半截。老太监垂着眼,看见君王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想起今早镇刑司递的密报,终究没敢再说下去。那报上写着“大同卫降了”,字迹工整得像描出来的,却让他夜里总梦见岳峰战死时的模样——甲胄上插着七支箭,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矛。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传信的驿卒跌跌撞撞闯进来,甲胄上的冰碴子落在金砖上,碎成细小的星。他怀里紧紧抱着个油布包,布角渗着暗红的渍,像是血。“陛下!大同卫……急信!”驿卒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油布包从怀里滚出来,落在萧桓脚边。
萧桓弯腰拾起时,指尖被油布下的硬物硌得发疼。展开的刹那,一股寒气顺着指尖窜上后颈——那是块被血浸透的麻纸,边缘撕裂如锯齿,显然是写者情急之下从衣襟上扯下来的。最醒目的是中间四个朱字,墨迹深得发黑,笔画间的裂痕里还嵌着细碎的布丝,像是写者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杀将献城”。
“杀将……献城……”萧桓喃喃念着,喉结滚动得像块生锈的铁。他认得这笔迹,是岳峰的亲卫赵七的,去年秋猎时,这后生还为他递过弓箭,指节上的厚茧磨得他掌心发痒。可此刻,这字迹里的急切与悲愤,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脏腑。
麻纸的边缘还粘着半片箭羽,是北元骑兵特有的雕翎。萧桓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李嵩在朝堂上说“岳峰拥兵自重,恐有反心”,当时满朝文武都附议,只有谢渊跪在丹墀上,说“岳将军戍边十年,身上箭伤比军功章还多”,他却嫌谢渊“沽名钓誉”,把人贬去了南疆。
“这字……是朱笔写的?”萧桓的指尖抚过“杀将献城”四字,朱色在灯下泛着冷光,混着血渍凝成暗紫的斑。李德全凑近看了看,突然打了个寒颤:“是……是李谟的私印朱泥。老奴在镇刑司见过他的文书,这朱砂里掺了西域的金粉,遇血会发黑。”
烛火突然“噼啪”爆了个大花,照亮了御案上那本蒙尘的奏章。萧桓猛地抽出来,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纸页。岳峰的字迹跃然纸上,说“李谟每月往北元送粮三千石,以‘损耗’入册”,刀。他想起当时李嵩是怎么说的——“此乃岳峰嫉贤妒能,伪造账册构陷”,还呈上了几张“岳峰私会北元使者”的画像,画得有鼻子有眼,他竟信了。
三年……”萧桓的声音发哑,指节捏得发白,麻纸被攥出深深的褶皱,“朕竟信了三年……”
他想起去年冬天,岳峰的母亲拄着拐杖跪在宫门外,雪没到了膝盖,手里举着儿子的血书,说“吾儿没反心”。当时他正陪着新纳的贵妃赏梅,听李德全说“老妇疯癫了”,就没再理会。后来听说老太太冻毙在宫门外,李嵩还说“此乃上天示警,岳家当诛”,他竟还点了头。
“杀将献城……”萧桓又念了一遍,突然将麻纸往案上一摔。青瓷笔洗应声而裂,墨汁溅在明黄的龙袍上,像朵绽开的黑花。他看见麻纸背面还有几行小字,是用炭笔写的,被血渍晕得半清:“岳将军战死前,让属下带信给陛下——李谟已备献城礼,是将军的头……”
“啊——!”萧桓猛地起身,龙椅被撞得往后滑出半尺,金砖摩擦的声响刺耳得像哭。他踉跄着走到殿中,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突然想起三年前岳峰辞行时的模样。那将军穿着洗得发白的甲胄,腰里别着柄旧刀,说“臣在大同卫一日,北元就休想前进一步”,眼里的光比殿上的烛火还亮。可如今,那束光被他亲手掐灭了,连同三万名将士的性命,埋在了千里之外的冻土下。
“李嵩……李嵩!”萧桓嘶吼着,声音撞在殿柱上,碎成无数尖利的片。李德全吓得跪倒在地,看见君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里还留着去年李嵩献的“和田玉扳指”的印子,当时他以为是忠心上品,此刻才知,那玉的温润里,裹着多少边关将士的血。
殿外的风卷着雪粒撞在窗棂上,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岳峰临死前的呐喊。萧桓望着案上那方血书,突然明白过来——这三年来,他听的是李嵩的“忠言”,看的是镇刑司的“铁证”,却把岳峰的血书、谢渊的弹劾、百姓的哭嚎,都挡在了紫宸殿的朱门之外。所谓天听,原不是被风雪阻隔,而是被这层层叠叠的谄媚、猜忌、私欲,筑成了万重关隘,连最烈的血、最真的言,都穿不透。
“传旨!”萧桓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砸在血书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把李嵩……把镇刑司那些人,全都拿下!”
烛火在此时突然亮了起来,照亮了御案上堆积的奏章。最顶上那本的封皮写着“谢渊泣血再奏”,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就的。萧桓伸手去拿,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突然想起谢渊被贬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陛下,堵住耳朵的,从来不是风雪。”
殿角的滴漏还在滴答作响,水声里仿佛混进了无数声音——岳峰的呐喊,赵七的哭嚎,边关百姓的哭骂,还有那些被他亲手压下的、带着血温的奏章。萧桓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个被自己困住的囚徒。
天快亮时,李德全进来换烛,看见君王还坐在案前,手里紧紧攥着那方血书。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杀将献城”四字上,朱色的裂痕里,仿佛有血珠慢慢渗出来,在金砖上积成细小的洼,映着殿外初升的朝阳,红得刺目。
那朝阳终究是来了,可大同卫的雪,再也等不到化的那天了。
寅时三刻。乾清宫的烛火已燃至第四根,萧桓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案上堆着镇刑司送来的\"大同军情\"——实则是李德全筛选过的塘报,通篇只说\"岳峰抗命不遵\",绝口不提粮道断绝。
\"陛下,天凉了,进碗参汤吧。\"李德全佝偻着身子上前,银匙在玉碗里叮当作响。他眼角的余光瞥向殿外,赵承祖已在外候了半个时辰,手里那封玄夜卫密信,定是冲着李谟来的。
萧桓没接汤碗,指尖在塘报上划过\"岳峰纵兵掠民\"字样,眉峰紧锁。三个月前复位时,石亨曾告诫\"边将权重必生异心\",李德全也常说\"岳峰父子久镇大同,恐成尾大不掉\"。他不是不信岳峰,只是...皇权这东西,容不得半分风险。
\"赵承祖还在外面?\"萧桓突然开口,李德全的手猛地一抖,参汤溅在明黄的龙袍上。\"让他进来。\"
赵承祖捧着个锦盒,靴底沾着霜,显然是星夜入宫。他跪地时甲叶碰撞的脆响,惊得烛火跳了跳。\"陛下,玄夜卫百户沈炼从阳和口传回密信,事关大同安危。\"
李德全抢在萧桓开口前喝道:\"放肆!镇刑司自有军情奏报,玄夜卫越俎代庖,是想揽权吗?\"
赵承祖抬头,目光如刀:\"李公公,沈炼在阳和口截获李谟与北元的密使,人证物证俱在。若延误呈奏,臣愿领死罪——但大同卫若失,谁来担责?\"
萧桓的手指在案上叩了叩:\"呈上来。\"
锦盒打开,里面是封羊皮信,边角沾着黑褐色的痕迹。\"这是北元夜狼部首领的印信,\"赵承祖指着信末的狼形钤记,\"沈炼在密道里擒获的使者招认,李谟答应'杀岳峰后献城,愿割大同以西三卫为谢'。\"
李德全突然尖声笑起来:\"伪造!这定是岳峰勾结玄夜卫伪造的!想扳倒李缇骑,好独掌大同兵权!\"
萧桓展开信纸,墨迹是北元特有的狼毫,带着股膻气。开头几句是蒙古文,旁边有沈炼的朱笔翻译:\"吾与李缇骑约,七月晦日杀岳峰,开西城门迎王师...\"
\"晦日\"——就是今日。
他的指尖猛地攥紧,信纸被揉出褶皱。李德全还在聒噪:\"陛下请看,这印信歪歪扭扭,定是仿造的!李谟是镇刑司缇骑,怎会通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