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岳峰传》载:\"德佑十四年,大同卫受围三月,粮道断绝,士卒煮铠弩充饥。镇刑司缇骑李谟阴扣军粮十七万石,匿报军情,致援兵不至。岳峰三上血书,皆为镇刑司截留。廿七日夜,卫城破在即,峰于烽火台下燃家书明志,其辞曰:'臣死且不避,奈社稷何!'\"
《边事奏议》补:\"大吴旧制,边将奏疏须经镇刑司验看。岳峰血书初至,通政使刘矩欲直呈御前,镇刑司佥事王迁率缇骑持符夜入通政司,强令删改奏牍。时人见血书残稿,谓'每字皆有指痕深凹,盖岳将军啮指所书'。\"
烽火连云照铁衣,孤城落日角声悲。
血书三上皆尘土,戍鼓频催尽泪垂。
谩道奸邪能蔽日,须知忠烈自扬辉。
至今台下余灰烬,犹是将军寸寸丹。
岳峰家书(残卷)
父台大人膝下:
自别尊颜,倏忽三载。儿忝守大同,本欲效神武皇帝萧武、谢大人之志,扞御北疆,以报君父。岂料镇刑司李谟党羽把持粮道,十七万石军粮,半入私囊,半充沙砾。今士卒日啖豆饼三枚,马瘦骨见肋,而镇刑司缇骑仍络绎于途,名曰\"查核边务\",实则搜刮民财。
上月廿三,儿遣亲卫王虎赍血书入京,竟为镇刑司缇骑截于居庸关。王虎被杖毙前,托人传语:\"镇刑司佥事王迁言,'大同破则边患平,吾辈可分功'。\"此等豺狼,竟以边城为俎肉,以将士为刍狗!
今卫城三面被围,贼酋也先大营距城仅三里。儿已遣散家眷,唯留老仆张忠护持祖茔。昨夜巡城,见士卒倚堞而泣,有幼卒年方十六,执儿手曰:\"将军,吾等非畏死,恨未食一饱耳。\"言讫呕血数升,犹强起巡城。
儿本欲效仿古人,以死明志。然念及大同百姓十万,若城破则尽为鱼肉,是以忍死须臾。今遣中军司马陈谦赍此信突围,若得达天听,请陛下速诛李谟、王迁等奸佞,发内帑赈恤士卒。
父台勿以儿为念。儿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唯愿来世不复生于将门,免见此等豺狼当道、忠良蒙冤之世!
不孝子峰顿首百拜
德佑十四年夏七月
烽火台高接大荒,将军遗骨有余香。血书未烬忠魂在,青史犹存姓字芳。奸佞一时能蔽日,山河终古自回肠。至今塞草含霜泣,似诉当年国士殇。
德佑十四年七月廿七,寅时。大同卫内城谯楼的铜钟敲过三下,岳峰踏着结霜的砖道巡视防线。外城已陷三日,北元铁骑的马蹄声隔着三里残垣传来,像敲在每个人心上的鼓。他扶着堞墙望去,昨夜刚修补的垛口又塌了半丈,露出后面攒动的人头——那是千户孙诚带着伤兵在填土,他们的甲胄早被硝石蚀得发亮,裤脚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将军,\"孙诚直起身,喉结滚了滚,\"西角楼又塌了,弟兄们饿得提不动夯,要不...要不从镇刑司的粮仓借点粮?\"
岳峰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座紧闭的粮仓,镇刑司缇骑的玄色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三日前李谟\"暂掌防务\"时,以\"军粮需验\"为由封了仓,至今只肯每日发三升陈米,够千人塞牙缝。\"借?\"他冷笑,\"李谟昨晚还派人来问,要不要'体面降贼',说保我家眷性命。\"
孙诚攥紧了夯杆,木柄上的裂纹渗着血:\"那狗贼!昨夜我见他亲卫在西市抢商户,把绸缎往马背上堆,说'城破了带不走,先寄存在鞑子营'!\"
岳峰没接话,转身走向中军帐。砖道上的霜被踩碎,咯吱声里混着远处的哀嚎——那是伤营在哭,昨夜又饿毙了十二个,其中有个十六岁的小兵,死前还攥着半块树皮。
中军帐内,烛火被风抽得歪斜。镇刑司缇骑赵三立在案前,手里捏着张纸,嘴角撇出冷笑:\"岳指挥,李缇骑有令,让你即刻交出卫所印信。他说'城破在即,印信落贼手不如归公,还能保你个全尸'。\"
岳峰盯着他腰间的绣春刀——那刀穗是用上好的苏绣做的,在大同卫断粮三月时,这等物件早该换粮了。\"印信在我身上,\"他缓缓抬手按在腰间,\"但你得先告诉我,前日从粮仓运出的二十车'军器',里面装的是不是盐引?\"
赵三脸色微变。大同卫的盐引由户部直拨,本是给士卒换冬衣的,前日李谟却以\"防贼掠走\"为由运出城,岳峰派去查的亲卫至今没回来。\"岳指挥莫要血口喷人,\"他强作镇定,\"李缇骑是奉镇刑司密令行事,你敢质疑?\"
\"我只质疑为何军器车要走南门密道,\"岳峰向前一步,烛火照在他断指的伤疤上,\"那密道只有卫指挥和千户知道,你一个缇骑怎么会熟门熟路?是王迁告诉你的吧?\"
王迁是镇刑司佥事,也是李谟的表兄,前日突然从京师赶来\"协防\",岳峰就知没好事。赵三被戳中要害,梗着脖子道:\"我...我不知什么密道!你不交印信,休怪我动手!\"
帐外突然传来甲叶碰撞声,周显带着五个亲卫闯进来,手里提着颗人头:\"将军!这狗贼的亲卫在密道外埋炸药,被我们逮住了,供出是要炸塌粮仓,嫁祸给北元!\"
赵三瘫在地上,看着那颗还在流血的头颅,裤脚渗出湿痕。岳峰踢开他的手:\"把他拖去喂狗——告诉李谟,印信我会亲手交给他,在城破的那一刻。\"
巳时,伤营。岳峰蹲在草堆前,给一个断腿的小兵喂米汤。那小兵叫陈二狗,是三个月前刚从家乡招来的,此刻脸肿得像发面馒头,那是饿的。\"将军,\"二狗抓住他的手腕,气若游丝,\"我娘说...说等我立了功,就给我娶媳妇...现在看来...\"
岳峰别过脸,喉头发紧。他怀里揣着封家书,是昨夜写的,本想托人送回老家,可现在连送信的人都凑不齐。\"会的,\"他低声道,\"等退了贼,我给你做媒。\"
二狗笑了,咳着血沫:\"将军骗人...粮仓都被缇骑占了,我们...我们撑不过今晚...\"
这时,帐外传来争吵声。岳峰出去一看,是孙诚正和镇刑司的粮官推搡。那粮官手里拿着本账册,尖声道:\"李缇骑有令,今日只发一升米!你们这些残兵,吃再多也是白费!\"
\"一升米够谁吃?\"孙诚指着伤营,\"里面还有三十个活口,你让他们分着喝风吗?\"
粮官翻开账册,拍得啪啪响:\"这是兵部张侍郎的批文,说'大同卫余卒不过数百,耗粮过甚'!你们敢抗令?\"
岳峰一把夺过账册,见上面盖着兵部的朱印,墨迹却发虚——那是伪造的。张敬在京师的笔迹他见过,绝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朱砂。\"把他绑了,\"岳峰的声音像结了冰,\"等会儿和赵三的尸体一起扔出去。\"
未时,玄夜卫密探王瑾的密信到了。岳峰拆开蜡丸,里面的纸条上只有八个字:\"内有奸,夜三刻,焚粮\"。
他捏着纸条冷笑。王瑾是玄夜卫安插在镇刑司的哨,前日偷偷递信说李谟要趁夜烧粮仓,嫁祸守军\"自毁粮草通敌\"。现在看来,他们连动手的时辰都定好了。
\"将军,\"周显进来,手里拿着块布,\"从赵三身上搜的,上面绣着镇刑司的暗记,还有个'张'字。\"
岳峰展开布帕,见那针脚歪歪扭扭,是临时绣上去的。张敬在兵部主掌塘报,定是他给李谟通风报信,连嫁祸的法子都想好了。\"周显,\"他突然道,\"你带十个人,去把粮仓的守军换下来——就说我要亲自验粮。\"
周显一愣:\"可是将军,李谟的人守得紧,硬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