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周毅传》载:\"毅,大同卫左营都指挥佥事,元兴二十一年生,其父周泰为雁门关戍卒,战殁于德佑初年。毅承父职,善骑射,所部箭簇皆刻'毅'字为记。德佑十四年八月,毅守阳和口,辖兵千余,北元夜狼部三万骑猝至,营中忽举火为号——盖内奸镇刑司小旗赵四泄布防图于敌。
毅时方巡营,闻变即率亲卫百余人冲阵,铁枪挑落敌酋三人,身中七矢:左肩一、右肋三、小腹二、咽喉一,皆北元特有的狼牙簇。既知不免,唤亲卒王二至,解贴身棉袍,命其将'内奸名单'缝于衣絮——单上列镇刑司安插者五人,注'皆与李谟缇骑往来'。嘱曰:'速送岳总兵,迟则大同卫危矣!'
孤营夜被犬羊围,刁斗声残鼓角微。
七矢穿身犹怒目,三创裂甲未肯归。
血蘸名单藏絮内,针缝家书入棉衣。
指凝敌阵向斜晖,骨透沙痕指黑松。
缇骑暗伏截忠骨,刀划防图灭迹踪。
亲卒残躯护密机,断指藏锋血未止。
最是秋风知恨事,卷将血字到宣府。
烽燧空留捐躯处,至今磷火照弓刀。
德佑十四年,王二突围时,于阳和口遇镇刑司缇骑三十人,为首者刘三喝曰'叛军信使',欲夺其袍。二断右手小指,将名单藏于指骨伤口,血浸帛书而不污。奔三日至宣府卫,见岳峰时指骨已外露,犹举残手示之。
毅殁后三日,尸身被北元弃于阳和口烽燧下,寻获时甲胄已被剥去,唯左手攥半截染血布防图——图上'阳和口暗哨'处有新划刀痕,与镇刑司缇骑佩刀形制吻合;右手食指强直,指节深陷沙中,所指西北三十里,恰为缇骑潜伏的黑松林。\"
《边镇纪略》补记:\"毅所部千余人,战殁者九百七十三人,尸身皆面朝北,犹持兵器。唯裨将张明存活,供称'夜闻缇骑与北元哨骑隔沟对话,言'事成以周毅首级为凭''。\"
阳和口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周毅的甲胄上噼啪作响。他盯着案上的布防图,指尖在\"西崖烽燧\"处反复摩挲——昨夜巡哨的士兵回报,那里的烽火台总在三更后熄灭,却查不出缘由。\"都指挥,\"亲兵赵小五捧着伤药进来,药碗沿还缺着个口,\"镇刑司派来的监阵官又催了,说'再不出战就是怯敌'。\"
周毅抬头,望见帐外那个穿绯红官袍的身影,是镇刑司派来的千户孙迁。此人上月刚从京师调来,却对阳和口的地形了如指掌,前日还在军议上力主\"撤西崖守军,集中兵力守正面\",当时就觉得蹊跷。\"小五,\"他压低声音,\"去把去年镇刑司派来的五个'随军文书'的名册取来,尤其是那个负责烽燧调度的。\"
夜气像块浸透了冰水的黑布,沉沉压在孤营上空。刁斗敲到第四更时,突然哑了——最后一声余响还缠在旗杆上,就被西北方涌来的马蹄声碾碎。黑压压的犬羊军从沙丘后漫出来,弯刀在月下闪着冷光,像群饿疯了的狼,把小小的营盘围得密不透风。
“擂鼓!”校尉周猛的吼声劈碎夜色,震得自己喉头发甜。他左手攥着半截断矛,右手的刀刚劈开个扑上来的敌兵,甲胄上的血顺着护心镜往下淌,在沙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营门的鹿角早已被踏碎,犬羊军的箭雨斜着射进来,钉在帐篷上簌簌发抖,有支箭擦过他耳边,带起的风割得脸颊生疼。
鼓手倒在血泊里时,鼓点还在半空悬着。周猛瞥见西角的旗手被三支箭钉在旗杆上,人早已没了声息,可双手仍死死攥着旗绳,那面残破的军旗便斜斜挑着,像只不肯瞑目的眼。“跟他们拼了!”他挥刀劈开迎面而来的弯刀,却没防住侧面捅来的长矛,铁尖穿透右肋时,他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轻响。
七支箭穿身时,周猛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第一支射穿左肩,第二支钉在右腿,直到第七支箭从锁骨下方钻进去,他才轰然跪倒在沙地上。血从七个伤口往外涌,在胸前汇成温热的溪流,可他圆睁的眼里还燃着怒火,死死盯着犬羊军的帅旗——那面绣着苍狼的旗子,此刻正嚣张地在营中晃动。
“校尉!”亲卒赵五扑过来想扶他,却被他猛地推开。周猛的手指在怀里掏着什么,血糊糊的指尖摸到贴身的棉絮,突然用力撕开。藏在里面的名单露了出来,是用炭笔写的密信,记着犬羊军的布防和粮草囤积地。他牙齿咬碎了舌尖,一口热血喷在布上,趁着血还没干,飞快地用手指蘸着,在名单背面补了行字:“宣府有内鬼”。
赵五突然明白了。他解下自己的棉衣,颤抖着展开——那是件打了七八个补丁的旧棉袄,里子是娘用粗布缝的。周猛的血手攥着针,却怎么也穿不上线,赵五赶紧咬断线头,替他把针穿好。老校尉的手抖得厉害,针尖好几次扎在自己手上,血珠渗出来,混着棉衣里的棉絮,一针一线把那张血名单缝进棉袄夹层。
“缝密些……”周猛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睛却亮得惊人,“把‘家书……缝进去……”赵五含着泪点头,用针尖在棉袄内侧划着家书的笔画,每一针都扎得极深,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钉进布里。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厮杀声渐渐稀了。周猛的尸体还跪在沙地上,右手食指直直指向西方的黑松——那里藏着营里最后的密信,画着犬羊军的粮草暗道。他的指骨穿透了掌心的皮肉,沙粒嵌进骨缝里,在晨光里泛着惨白的光,像枚不肯弯曲的铁钉。
赵五背着周猛的尸体往黑松挪时,沙丘后突然窜出几个黑影。是缇骑,玄色的衣袍在沙地里像几块腐肉,手里的刀闪着淬毒的蓝光。“把东西交出来。”为首的缇骑声音像蛇吐信,刀尖挑着赵五的衣领,“校尉藏的防图,在哪?”
赵五猛地往黑松方向跑,怀里的棉衣硌着肋骨,像揣了块烙铁。缇骑的刀砍过来时,他顺势滚进沙坑,左手被齐腕斩断,鲜血喷涌而出,溅在松针上。他咬着牙用右手抓起断指,那截手指的指节里还攥着半片防图,是周猛临死前塞给他的。
“休想……”他把断指往嘴里塞,牙齿咬碎了指骨,血腥味混着沙土味灌满喉咙。缇骑的刀再次落下时,他看见自己的血在沙地上画出蜿蜒的线,像条红蛇,正往黑松的方向爬。
三日后,秋风卷着沙砾掠过荒原。有片染血的棉絮被风掀起,打着旋儿飞过戈壁,越过长城,一直飘到宣府卫的城楼前。守城的士兵拾起棉絮,看见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恨”字,字缝里还夹着点干硬的血渣,在风里微微颤动。
又过了许多年,孤营的旧址早已长满了红柳。每到月夜,总能看见磷火在沙丘间游荡,忽明忽暗,像无数双眼睛。有个老兵说,那是周校尉他们还在守着营地,磷火照亮的地方,至今还能找到锈迹斑斑的弓刀,刀身上的血痕虽已变成黑褐色,却像还在诉说那个夜晚的惨烈。
黑松依旧挺立在荒原上,树干上的刀痕早已愈合,却留下深深的凹陷。有风吹过,松涛呜咽,像是赵五没说完的话,又像是周猛最后那声怒吼,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镇刑司的驿站里,孙迁正给京师写密信。烛火映着他腕上的青痕——那是魏王萧烈旧部的刺青,当年叛乱后被烙铁烫去大半,只留个模糊的轮廓。\"周毅已疑西崖烽燧,\"他笔尖一顿,蘸了点朱砂,\"今夜可令夜狼部袭西崖,吾将亲率'文书'作内应,务必取其首级,绝不能让他把名单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