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的指尖划过\"险\"字,突然想起岳峰信里的话:\"西城楼的老兵,多是雁门关旧部,经不起再折损了。\"
萧桓在御花园召见张诚,手里捏着通州仓的账册。池中荷叶上的水珠滚落在地,像极了宣府卫急报上的血点。\"张卿,\"萧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朕昨夜梦见元兴帝,他问朕,为何让边军饿着肚子打仗。\"
张诚的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出声响:\"臣...臣罪该万死,只是刘主事办事拖沓,臣已斥责过...\"萧桓将账册扔在他面前,\"出库粮够五千兵吃两月,你却报'未备',是想让岳峰的人活活饿死在宣府?\"
远处传来五军营的操练声,喊杀震天,却迟迟不见出兵的动静。萧桓突然起身,玉符撞在腰间的玉佩上:\"传朕口谕,三日内再不出兵,朕亲自去教场点兵!\"
刘敬在通州仓的厢房里饮酒,面前摆着张宣府卫舆图,手指在西城楼的位置画圈。\"再拖两日,\"他对仓役笑道,\"等北元破了城,岳峰那武夫就是丧师之罪,看他还怎么跟首辅斗。\"
仓外突然传来马蹄声,谢渊带着玄夜卫闯进来时,刘敬正将一封密信往灯上凑。周立仁一把夺过,信纸已被烧去一角,剩下的字迹里能看清\"岳峰...授首...\"等字。\"刘主事,\"谢渊的刀鞘抵住他的咽喉,\"这信是给谁的?\"
刘敬的酒意醒了大半,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粮旗,突然瘫坐在地:\"是...是张尚书让我做的...\"
中元节的纸钱在京师上空飘飞,五军营的粮车终于动了。周武骑着战马走在最前,看见粮车的封条上有新撕的痕迹——刘敬果然在粮里掺了沙土。\"把掺沙的粮卸下来,\"他对亲兵说,\"给弟兄们换好粮,缺的部分,我去户部补领。\"
教场门口,谢渊拦住他,递过封密信:\"岳将军说,北元在飞狐口设了埋伏,让你们走北路的古驿道。\"周武接过信,指尖触到信纸背面的划痕,是岳峰特有的记号——当年在雁门关,他就是靠这记号认出了乔装的斥候。
京营兵行至昌平时,宣府卫的快马追上来,骑手浑身是血:\"周大人!北元攻进西城楼了,岳将军带着亲兵在巷战,让你们...让你们别管埋伏,抄近路驰援!\"
周武望着身后的五千骑,突然拔剑砍断粮车的缰绳:\"弃粮!轻装前进!\"千总赵勇惊呼:\"没粮怎么行?\"周武的剑指向北方:\"岳将军在巷战,他们连刀都快举不动了,我们还在乎这点粮?\"
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平虏\"旗在风中撕裂了一角,像在为迟来的援军哭号。
萧桓在紫宸殿收到京营弃粮的奏报,将张诚的弹劾疏扔在地上——疏里说周武\"违制弃粮,当斩\"。李德全捧着刚到的战报,声音发颤:\"陛下,宣府卫西城楼收复了,岳将军中了三箭,还在城头指挥...\"
殿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平虏\"旗的旗杆上,噼啪作响。萧桓突然对李德全说:\"去,把元兴帝的'亲征甲'取来。\"那甲胄挂在殿角三十年,甲片上的寒光,比案头的朱批还冷。
京营兵终于抵达宣府卫,周武在城下看见岳峰时,他正靠在垛口上包扎伤口,绷带浸血如红梅。\"末将来迟,罪该万死!\"周武跪地请罪,五千骑齐声呐喊,声震城墙。
岳峰摆摆手,指着远处北元的营垒:\"不迟。他们听说京营来了,已退了三十里。\"他从怀里掏出块干粮,递给周武,\"尝尝,这是通州仓的粮,掺了沙,却比断粮强。\"
周武咬了一口,沙粒硌得牙床生疼,突然明白为何岳峰的亲兵个个面黄肌瘦——他们早就吃着这样的粮在守城。
谢渊在三法司公审刘敬,通州仓的仓役作证,说刘敬曾说\"让岳峰死在宣府,首辅自有重赏\"。刘敬瘫在刑具上,望着案上的\"平虏\"旗残角,突然哭喊:\"是张诚逼我的!他说...他说陛下老了,早晚是襄王的天下,让我早做打算!\"
谢渊将供词呈给萧桓时,皇帝正在擦拭元兴帝的\"亲征甲\"。\"陛下,\"谢渊低声道,\"张诚与萧漓、李嵩的党羽盘根错节,京营迟发,怕是早有预谋。\"
萧桓的指尖抚过甲片上的箭痕——那是元兴帝在漠北留下的。\"把张诚押进诏狱,\"他的声音像甲片摩擦,\"朕要亲自审。\"
张诚在诏狱里见了萧桓,皇帝没穿龙袍,只着常服,手里捏着当年张诚中进士时的试卷。\"你当年写'臣愿为边军牵马',\"萧桓的目光扫过他,\"如今却让边军饿肚子。\"
张诚的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臣...臣被猪油蒙了心,求陛下看在三十年君臣的份上...\"萧桓打断他,将试卷扔在地上:\"元兴帝说,'食君之禄,死君之事',你食了朕的禄,却断朕的兵粮,该当何罪?\"
狱外传来五军营的操练声,比往日更响,像是在为迟来的正义助威。
七月廿五,萧桓下旨:斩刘敬于通州仓前,曝尸三日;张诚削职为民,流放辽东;兵部侍郎暂代尚书职,由谢渊兼管京营粮秣。诏书上特别写:\"自今往后,京营调遣,粮秣随兵先发,违者斩。\"
岳峰在宣府卫收到诏书时,正与周武修补西城楼。他指着城砖上的弹痕:\"把这道诏刻在上面,让后来的兵都看看,粮食比什么都金贵。\"周武点头,手里的凿子落下,火星溅在砖缝的血渍上,像极了京营兵驰援时的火把。
八月初一,京营兵与宣府卫合兵一处,北上追击北元。周武的五千骑在前,岳峰的残部在后,\"平虏\"旗重新缝好,在风中舒展如初。有老兵唱起元兴年间的军歌:\"朔风烈,大旗扬,边军骨,筑城长...\"
岳峰勒住马,回望宣府卫的方向,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是百姓在给伤兵做饭。他突然对周武笑道:\"等打退了北元,咱们去通州仓,把那些掺沙的粮都烧了,给弟兄们祭旗。\"
谢渊在整理镇刑司旧档时,发现一卷李嵩的《边策》,里面写:\"京营为天子禁军,不可轻出,纵边军小败,亦能固君权。\"墨迹浓得发黑,像是预知了今日的迟发。他将《边策》与萧桓的新诏并放在案上,前者的\"固君权\"与后者的\"护边军\",像道跨越十年的鸿沟。
玄夜卫送来消息,说襄王萧漓在府中焚烧密信,被沈毅逮个正着。谢渊望着窗外的秋阳,突然觉得这阳光比往年暖——或许,迟来的正义,终究比不来要好。
月光洒在宣府卫的城楼上,岳峰与周武分食一块月饼,饼馅里的芝麻混着沙粒,是从通州仓的粮里筛出来的。\"明年此时,\"周武咬着饼说,\"咱们定能在大同卫吃新粮。\"
岳峰望着北方的星空,那里的星辰像极了边军的甲片。\"会的,\"他说,\"只要粮不迟,兵不慢,再狠的狼也闯不过这城墙。\"
远处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他们的枪杆上挂着灯笼,照亮了城砖上刚刻好的诏书,\"粮随兵先发\"五个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片尾
《大吴史?萧桓本纪》载:\"十四年秋,帝惩京营迟发罪,整饬兵部,罢黜党羽,边军始得食足。岳峰、周武合兵破北元于阴山,斩首三千级,获马五千匹,大同卫始安。\"
《宣府卫志》补记:\"是年冬,岳峰命人将通州仓掺沙之粮焚于西城楼,烟三日不绝,老卒说,那烟里有无数饿死者的魂,跟着烟走了,不再守着空粮仓。\"
卷尾
德佑十五年春,萧桓下旨重修通州仓,命谢渊题写仓名\"通边\",意为\"粮通边军,心通天下\"。仓内立碑,刻京营迟发之事,末书\"君视民如子,兵视君如父;君轻兵之命,兵轻君之令\",为元兴帝旧语。
岳峰在大同卫收到新铸的箭,箭杆刻着\"京营造\",比往年的更沉、更锐。他知道,这是用刘敬的血、张诚的贬、五千京营兵的迟,换来的教训——边军的粮与命,从来都系着江山的重量,轻不得,更迟不得。
那年的秋风里,宣府卫的老兵们还在唱那首军歌,只是歌词改了几句:\"朔风烈,大旗扬,粮随马,兵如钢...\"歌声飘过城墙,落在新播的麦田里,来年夏天,那里会长出沉甸甸的麦穗,再也没有沙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