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老卒花白的头发上,瞬间积成一层白。他望着岳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唯有冻裂的手死死攥着那块麦饼,仿佛攥着最后一点念想。岳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雪地里,很快凝成了冰。
老卒怀里的\"信物\",其实是块刻着\"大同卫\"的木牌,是他儿子的遗物。岳峰按住拔刀的周平,指甲掐进掌心:\"刘千户,镇刑司的职责是监察,不是擅杀边军。\"他指着营外的雪,\"这老卒的儿子死在大同卫,您现在要斩他,是想寒了所有边军的心?\"
刘显的马鞭僵在半空,突然凑近岳峰耳边:\"李大人说了,您若识相,就别再提调兵的事。不然...这老卒的今天,就是您的明天。\"他故意撞了下岳峰的肩,甲叶相撞的声响在雪夜里格外刺耳,\"对了,您那封奏疏,怕是到不了圣上案头。\"
岳峰望着缇骑扬长而去的背影,突然转身回帐,在奏疏末尾添了句:\"臣愿以阖家性命担保,调兵只为御敌,绝无他念。\"写完,他将奏疏折成细条,塞进玄夜卫特有的蜡丸——这次不走驿道,让线人从密道送进京,直接交谢渊。
蜡丸送到谢渊府中时,他正在整理大同卫的阵亡名单。墨迹未干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像蚂蚁,爬得他眼晕。看到\"周铁山\"三个字,谢渊突然想起那封被烧毁的血书,心口像被雪块堵住。
\"大人,这是岳将军的奏疏。\"玄夜卫线人压低声音,袖口沾着边地的砂,\"宣府卫的弟兄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了,镇刑司扣了粮,说'等岳峰回京再发'。\"
谢渊拆开蜡丸的手在抖,岳峰的字迹里带着急,\"夜狼部增兵\"五个字的笔画都劈了叉。他想起早朝时李嵩的话:\"备用兵一动,万一被北元趁机偷袭怎么办?岳峰是想让京师无险可守吗?\"当时萧桓皱着眉,没说话,却把御案上的《边镇图》翻到了宣府卫那页。
\"备马。\"谢渊抓起奏疏就往外走,门环撞在手掌上,疼得他一哆嗦,\"去见圣上,就算闯宫,也得把这奏疏递上去!\"
乾清宫的暖阁里,萧桓正翻着李嵩递上的《防边策》。策中说\"岳峰久掌兵权,麾下旧部遍布北疆,若再得备用兵,恐成尾大不掉之势\",旁边还附着张地图,用红笔圈出宣府卫与阳和卫的位置,标着\"岳党密布\"。
\"陛下,谢尚书在外求见,说有紧急军情。\"李德全的声音带着犹豫,\"他...他怀里揣着东西,像是奏疏。\"
萧桓的手指在\"岳党\"二字上敲了敲:\"让他进来。\"他想起元兴帝曾说\"边将不可不防,亦不可过防\",可现在,李嵩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头——当年泰昌帝临终前,也曾担心边将权重。
谢渊进殿时,雪水从朝服下摆滴下来,在金砖上积成小水洼。他举起奏疏,声音发颤:\"陛下,宣府卫危在旦夕,岳峰的奏疏,请您务必一看!\"
李嵩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暖阁门口,棉帽上的雪还没化:\"谢尚书又在替岳峰说话?\"他瞥了眼奏疏,\"老臣刚收到镇刑司的密报,说岳峰在宣府卫私藏了三千副甲胄,比备用兵的甲胄还好。\"
\"一派胡言!\"谢渊的朝笏砸在地上,裂成两半,\"那是永熙帝赐的,当年岳峰守雁门关,圣上特赏的!李首辅连先帝的赏赐都要污蔑,是何居心?\"
萧桓捡起地上的奏疏,岳峰的字迹里透着恳切,\"臣不敢欺君\"四个字的笔画都透着血。可再往下看,\"备用兵五千\"的数字让他想起李嵩的话:\"五千兵看似不多,但若与岳峰旧部合兵,便是一万五,抵得上半个京营了。\"
\"李德全,\"萧桓突然放下奏疏,龙袍的袖子扫过烛台,\"传旨,宣府卫备用兵暂不调,令岳峰'就地募民壮补充'。\"
谢渊猛地跪下,额头撞在金砖上:\"陛下!民壮没有甲胄,没有冬衣,怎么御敌?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圣旨送到宣府卫时,岳峰正在城楼上巡视。传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刺破风雪:\"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府卫调兵事,恐生内变,着暂止。岳峰当谨守职责,以民壮充数,不得有误。钦此。\"
岳峰接旨的手在抖,圣旨上的\"恐生内变\"四个字,像冰锥扎进眼里。他想起十年前萧桓还是太子时,曾在演武场拍着他的肩说\"岳将军,将来北疆就靠你了\"。那时的雪,好像没这么冷。
\"将军...\"周平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远处的烽火台,\"北元的探子又在山上晃了,他们肯定知道咱们调不到兵。\"
岳峰望着城楼下的民壮,大多是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手里握着锄头,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他突然解下自己的佩刀,塞给民壮里最壮实的汉子:\"拿着,若北元来了,就往死里拼。\"汉子的手抖得厉害,刀鞘上的\"忠勇\"二字硌得他掌心发红。
李嵩在府里收到岳峰接旨的消息,正和李谟对弈。黑子落在\"宣府卫\"的位置,将白子围得水泄不通。\"岳峰现在就是瓮中之鳖。\"李嵩捻起颗白子,突然扔进炭盆,\"没有备用兵,他守不住宣府卫;守不住,就是死罪。\"
李谟的黑子犹豫了下,落在\"大同卫\":\"可谢渊还在闹,今早又去左顺门哭谏,说'不调兵就是让边军白白送死'。\"他想起刘显的密报,岳峰把自己的冬衣分给了民壮,\"那岳峰...倒真是条汉子。\"
\"汉子?\"李嵩冷笑,火星溅在他的锦袍上,\"再汉子,也斗不过圣心。\"他从匣中取出份密令,盖着镇刑司的朱印,\"让刘显再紧点,宣府卫的粮,只发三成。饿垮了他们,看岳峰还怎么调兵。\"
宣府卫飘起了春雪。岳峰在城楼上望着北元的营帐,炊烟袅袅,竟比宣府卫的还旺。周平递来半块冻硬的麦饼,饼里掺着沙子:\"将军,民壮跑了一半,说'与其冻死饿死,不如回家'。\"
岳峰咬了口麦饼,砂砾硌得牙床生疼。他突然想起元兴帝北征时,曾在雪地里与士兵分食麦饼,说\"兵无粮则散,将无信则亡\"。那时的麦饼,虽然也硬,却没有沙子。
\"周平,\"他指着远处的山峦,\"看见那道山梁了吗?元兴帝曾在那里设伏,大败北元。\"他从怀里掏出块磨损的地图,是当年的作战图,\"若有备用兵五千,就能再现当年的战局...\"
话没说完,就见尘烟滚滚,北元的骑兵冲过来了。民壮们吓得往后退,岳峰突然拔剑,雪光映着刀刃:\"弟兄们,大吴的土地,不能丢!\"
谢渊在朝堂上听到宣府卫遇袭的消息时,正和李嵩争执。李嵩的声音尖利:\"我说什么来着?岳峰调不到兵,就是守不住!\"
谢渊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守不住?李首辅可知,岳峰用仅有的八千兵,把夜狼部挡在山梁外?他让民壮举着空盾当疑兵,自己带亲军从侧翼突袭,现在...北元退了!\"
萧桓猛地抬头,御座上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李德全悄声道:\"陛下,玄夜卫的密报说,岳将军中了一箭,还在指挥作战...\"
李嵩的脸白了,却仍强撑着:\"那...那也是侥幸。没有备用兵,下次怎么办?\"
谢渊盯着他,一字一顿:\"下次?若圣上早发备用兵,岳峰何至于中箭?李首辅,你敢摸着良心说,你扣粮扣兵,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萧桓的手指在御案上抠出红痕,案头的《边镇图》被指甲划了道口子,正好在宣府卫的位置。窗外的春雪还在下,像在为谁哭。
片尾
《大吴史?岳峰传》载:\"德佑十四年二月,岳峰以八千兵却夜狼部三万骑,中箭三,犹坐镇城楼。捷报送京,萧桓仅批'知道了',未赏一银。李嵩复奏'峰虽胜,然私调民壮,违制',帝默然。\"
卷尾
调兵之拒,非关兵之多寡,实关君之猜忌。岳峰三疏泣血,字字皆边关风雪;萧桓一旨驳回,句句藏庙堂权衡。李嵩以\"防内变\"为刀,斩的不是边患,是边臣的忠;镇刑司扣粮为锁,锁的不是兵权,是军心的暖。
当宣府卫的民壮举着空盾冲锋时,他们护的不仅是城,更是\"大吴\"二字最后的体面。而紫禁城里的朱批,落在奏疏上的不是墨,是雪——寒了岳峰的心,冻了边军的血,终致后来的\"宣府之溃\"。
后世读史者见\"帝以防内变驳回\"八字,常叹萧桓之昏,却不知专制之痼疾:君疑如影,臣忠难明;权臣如狼,边将如羊。岳峰的箭伤能愈,大吴的溃烂却难医,盖因病根不在边镇,在朝堂;不在北元,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