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朱批只写防边变,谁省关河少甲兵(1 / 2)

卷首语

《大吴史?兵志》载:\"德佑十四年正月末,宣府卫总兵岳峰三上奏,请调备用兵五千,以补大同卫破后之缺。其首疏曰'北元夜狼部三万骑屯漠南,距宣府卫仅百里,而卫中现存兵八千,半为伤卒,难支两面夹击';再疏附《大同卫阵亡名录》,泣言'西墙尸骨未寒,若宣府再破,北疆无险可守';三疏则免冠叩首,愿'以世代军籍为质,调兵后即交兵权'。

帝萧桓览疏三日,于文华殿召李嵩、谢渊议。嵩奏'备用兵隶五军都督府,岳峰久掌边军,若再得此兵,恐成尾大不掉',渊力辩'边镇危在旦夕,先议御敌,再论其他'。帝终以'边兵调遣过频,恐生内变'驳回,朱批'暂以地方民壮充数,着镇刑司监督招募'。

时镇刑司已扣宣府卫冬衣四月,库存棉袄仅余三百,皆为镇刑司缇骑以'验质'为名截留。民壮闻招募令,多以'无衣无粮,徒死无益'辞,旬日仅得二百余人,皆面有菜色。岳峰四疏陈其弊,言'民壮非兵,无甲无械,是以肉躯挡锋刃',疏入竟被留中,月余未发。\"

三疏啼痕叩紫宸,龙旗空卷塞垣尘。

朱批只写防边变,谁省关河少甲兵。

雪压壕沟埋战骨,风传刁斗咽征人。

可怜百战沙场将,难向君王借一兵。

宣府卫帅帐内,牛油烛芯突然爆出个灯花,将案头《元兴帝实录》的泛黄纸页映得忽明忽暗。岳峰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汁凝成颗黑珍珠,啪嗒坠在朱丝栏上,晕染了疏文开篇的\"臣岳峰稽首顿首上言\"。

臣岳峰稽首顿首上言:

自大同卫失陷以来,北元夜狼部三万骑屯驻漠南,距宣府卫仅百里之遥。今卫中现存兵卒八千,然半数为大同溃退伤卒,甲胄不全,兵器锈蚀,每日需分兵守护七处关隘,实难支应两面夹击之危。

昨接塘报,夜狼部又增兵三千,其前锋斥候已出没于万全右卫辖境。臣遣细作探察,见其辎重车帐绵延十里,马料堆积如山,显有长期围困之意。而宣府卫现存粮草,仅能支撑旬日,冬衣器械亦多被镇刑司以\"验质\"为名截留,士卒寒馁交加,每日冻毙者不下十人。

臣谨遵《元兴帝实录》永兴二十年六月丙戌条陈:\"边镇遇急,总兵官可先调备用兵五千,事后补奏\"。查五军都督府旧档,宣府卫本有备用兵八千,然自德佑元年至今,镇刑司以\"京畿防务\"为由,先后抽调六千赴通州、涿州屯驻。今卫中仅存备用兵两千,却被镇刑司缇骑锁于居庸关仓库,臣屡次行文调取,均遭驳回。

更可虑者,镇刑司近日在居庸关增设关卡,凡往宣府卫文书必经其查验。上月臣遣千户周平押送军报入京,竟被缇骑扣留在古北驿三日,待文书送达时,大同卫已失陷两日。此等行径,直欲使边镇耳目闭塞,坐以待毙!

臣深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古训,然念及元兴帝\"忠勇\"佩刀之赐,不敢不遵祖制。伏乞陛下速发金牌,着五军都督府开释居庸关备用兵,并令镇刑司归还截留之冬衣器械。若再迁延,宣府卫一旦失守,北元铁骑可直驱居庸关,京师危矣!

附:《元兴帝实录》永乐二十年六月丙戌条陈抄录、宣府卫现存粮草清单、镇刑司截留冬衣器械文牒副本各一份。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具疏以闻。

德佑十四年正月廿七日夜宣府卫总兵官岳峰顿首再拜

狼毫在\"顿首再拜\"四字上洇出墨团,岳峰盯着疏尾的朱砂指印,仿佛看见永熙帝在奉天殿召见自己时的场景。那时老皇帝亲手将刻着\"忠勇\"的佩刀递给他,刀锋映着龙案上《皇吴祖训》的金字:\"凡边镇调兵,须遵永乐旧例,违者以通敌论处\"。可如今,祖制竟成了镇刑司手中的玩物。

\"将军,镇刑司的缇骑又在营外滋事。\"周平掀开帐帘,甲叶上的冰碴簌簌掉落,\"他们说要查验新到的文书,可居庸关的驿卒根本没送来任何东西。\"

岳峰将疏文折成三叠,用玄夜卫特有的蜂蜡火漆封口,火漆上的虎头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把这个藏在马鞍夹层里,\"他压低声音,\"明日你随商队混出西门,绕道飞狐峪进京,务必将奏疏亲手交给谢尚书。镇刑司的人若盘问,就说送的是药材。\"

帐外传来皮鞭抽打的脆响,夹杂着缇骑的叫骂:\"老东西,私藏北元狼头旗,你活腻了?\"岳峰猛地攥紧佩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知道那所谓的\"狼头旗\",不过是大同卫士卒用破毡子缝的御寒之物。

\"将军,要不...咱们...\"周平欲言又止,手指绞着腰间的牛皮水囊。

\"不行。\"岳峰打断他,目光扫过帐中悬挂的《宣府卫山川图》,\"李嵩他们就等着抓咱们私调兵马的把柄。当年魏王萧烈就是前车之鉴,咱们不能重蹈覆辙。\"他摸出谢渊托人带来的密信,信末用玄夜卫暗语写着:\"镇刑司伪造《岳峰与北元往来书信》,已呈内阁。\"

烛芯再次爆响,岳峰在奏疏空白处添上一行小字:\"臣敢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若调兵后有丝毫异心,甘受千刀万剐之刑。\"他知道这道疏文送出去,必定会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但更清楚,这是宣府卫最后的生机。

寅时三刻,周平带着两名亲兵扮作药商,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岳峰站在帐外,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被雪幕吞噬,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居庸关查验粮草时,镇刑司佥事李谟说的话:\"岳总兵,这天下的兵,是听皇上的,还是听你的?\"

他握紧腰间的佩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帐内案头,《元兴帝实录》仍摊开在永乐二十年那页,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未干的奏疏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寒鸦。

宣府卫帅帐的毡帘挡不住风雪,雪水顺着帐顶的破洞往下滴,在案上积成一小滩水,倒映着烛火的影子,晃得人眼晕。岳峰捧着奏疏的手在发抖,指腹反复摩挲着\"备用兵五千\"五个字,纸页边缘已被捻得起毛。狼毫笔蘸着浓墨,笔尖悬在\"急请\"二字上方,迟迟落不下去——这是他本月第三次请调备用兵,前两封都被\"留中\",连朱批都没有,仿佛石沉大海。

帐外传来亲随周平的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那是上月在大同卫守城时冻坏的根儿,此刻咳得弓起身子,甲叶上的冰碴子簌簌落在地上,碎成细粉。\"将军...\"周平捂着嘴喘了半天才掀帘而入,怀里揣着的麻纸被体温焐得发潮,\"玄夜卫的线人送消息来了。\"

他将麻纸展开在案上,玄夜卫特有的水纹印在烛火下泛着暗蓝,字迹是谢渊的亲笔:\"李嵩于左顺门言'备用兵乃国之根本,岳峰借补防之名行扩军之实',帝意微动。\"岳峰的指节猛地攥紧,奏疏边角被捏出褶皱,他忽然想起晨间翻出的《元兴帝实录》,忙从案头堆里抽出那册泛黄的线装书,书页间还夹着去年抄录的《北征军制考》。

\"你看这个。\"岳峰翻开实录卷二十七,指着用朱砂圈出的段落,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元兴十二年北征,永清卫总兵邱福奏'鞑靼异动,请调备用兵三千',先帝当日即批'边镇急务,不拘常制,调毕补奏'。\"他又翻到卷三十一,\"还有这里,元兴十四年,阳和卫遇袭,总兵官王通未及奏请先调备用兵,先帝不仅不罪,反赞'临机决断,有大将风'!\"

狼毫笔被他往砚台上一掷,墨汁溅在奏疏上,晕开\"北元夜狼部\"五个字,像泼了滩血。\"祖宗家法写得明明白白,备用兵隶属五军都督府,边镇总兵有紧急调遣权!\"他指着帐外的风雪,\"可如今呢?镇刑司一个缇骑都能插手兵事,先帝定下的规矩,在他们眼里竟成了废纸!\"

周平的咳嗽声又起,他望着案上的《元兴帝实录》,封皮上\"御制\"二字已被磨得模糊:\"将军,谢尚书还说,李嵩让翰林院编修改了《军制考》,把'紧急调遣权'改成了'需经中枢核准'...\"

奏疏写至深夜,帐外的刁斗敲过三响,每一声都像砸在岳峰心上。他在\"备用兵\"三字下画了道粗线,旁注密密麻麻写了半页:\"案《元兴帝实录》卷二十七载:'凡边镇遇急,总兵官可便宜调遣备用兵,事后三日内补奏,五军都督府不得阻挠。'又卷三十一云:'兵者,诡道也,稍纵即逝,若事事请旨,恐误战机。'——此皆先帝亲批,臣不敢妄议,唯盼圣上念及祖制,速发援兵。\"

案头堆着的塘报越来越厚,最上面那份用红笔圈着的\"夜狼部增兵三千,距宣府卫仅百里\",墨迹新得发亮,是今早刚送到的。岳峰将《元兴帝实录》压在塘报上,仿佛这样就能压住心头的焦躁。

\"将军,要不...咱私下调吧?\"周平突然开口,手指绞着甲叶上的绳子,指节泛白,\"阳和卫的都指挥是您旧部,他那里有两千备用兵,只要您一句话,今夜就能到...\"

岳峰猛地抬头,烛火在他眼底烧出两团火,映得《元兴帝实录》上的\"忠\"字格外刺眼:\"你想让我成第二个萧烈?\"当年魏王萧烈私调边兵,至今仍是《大吴史》里\"边将跋扈\"的典型,李嵩那群人正等着抓这个把柄。他摸出元兴帝赐的佩刀,刀鞘上\"忠勇\"二字被摩挲得发亮,\"我大吴的兵,调兵有祖制,行军有军法,不能坏了规矩。\"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夹杂着马鞭抽打的脆响。岳峰掀帘而出,寒风裹着雪灌进领口,冻得他一哆嗦。只见镇刑司的缇骑正围着个老卒,刘显手里的马鞭蘸了雪水,抽在老卒背上\"啪啪\"作响。那老卒是从大同卫逃出来的,怀里揣着块冻硬的麦饼,饼上还留着牙印——那是他儿子的遗物,今早刚从城楼上冻毙的尸体上找到的。

\"岳总兵来得正好。\"刘显皮笑肉不笑,马鞭指着老卒怀里的麦饼,\"这老东西私藏北元的信物,你看这饼上的印,分明是北元的狼图腾!\"

岳峰的目光落在麦饼上,那分明是大同卫粮仓的印记,边缘还刻着\"德佑十三年冬\"。他按住拔刀的周平,声音比帐外的雪还冷:\"刘千户,《元兴帝实录》卷十八载:'边军遗物,无论贵贱,皆需妥为收存,违者以不敬论。'这老卒揣着儿子的遗物,怎么就成了北元信物?\"

刘显的马鞭僵在半空,随即又扬了起来:\"岳总兵倒是对先帝实录记得清楚,怎么不记得'镇刑司查案,边将不得干预'?\"他突然凑近岳峰耳边,\"李大人说了,您若再护着这些'余孽',下次的奏疏,怕是连留中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