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岂容青简蒙尘滓,丹心终古照崔嵬(2 / 2)

"陛下请看,"岳峰指着誓书末尾的朱印,"这是神武帝亲赐的'忠勇'印,代代传于岳氏掌家人。臣离关时,将主印交与周毅,此为副印拓本,可与内库存档比对。"他突然叩首至地,额头与金砖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殿外檐下的鸽子,"若臣有半分通敌之心,先祖血誓必显灵验,此刻就让天雷劈碎臣的头颅!"

李嵩的指尖掐进掌心,他没想到岳峰竟藏着这等信物。神武帝定天下后,赐"忠勇印"于七位开国功臣,唯岳家世代守边,印信从未离过北境。他急中生智,笑道:"誓书虽真,人心难测。当年吴哀帝时,曹国公持'奉天靖难'印反,不也打着忠君的旗号?"

"李大人此言差矣!"谢渊立刻反驳,他从案头取过《大吴会典》,翻至"军印篇","神武帝规定,'忠勇印'副印需与兵部勘合同用,岳峰离京前,已将勘合交予通政司,至今未领回——他若要献关,拿什么号令士卒?"他转向萧桓,声音陡然拔高,"陛下,镇刑司伪造北元文、私藏兵符、扣压边军密信,桩桩都是死罪!若再纵容,恐边将寒心,天下离心!"

萧桓望着誓书上岳忠那拖长的一笔,突然想起十岁那年,他随永熙帝去偏关凭吊,岳忠的墓碑上刻着"一箭穿胸,犹射三敌"。守墓的老兵说,岳将军死时怀里还揣着给儿子岳峰的信,只写了五个字:"好好守关"。

"李德全,"萧桓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镇刑司文书刘二,现在何处?"

李德全的脸瞬间失了血色,扑通跪倒:"回...回陛下,刘二昨日'失足'落井死了。"

是吗?"沈峰突然出列,手中捧着一卷供词,"可他死前,已向玄夜卫招供,说匿名信是李大人让他写的,北元文是照着镇刑司译字房的残卷抄的,还说...还说李大人许他事成后迁为镇刑司经历。"

李嵩猛地抬头,见沈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是去年冬他拒绝给玄夜卫拨冬衣时,沈峰看他的眼神。

岳峰始终跪在地上,炭火烧出的热气终于漫到他膝头,却暖不了冻僵的骨头。他知道,此刻萧桓的犹豫,比任何罪名都更伤人。永熙帝曾说"君臣之间,疑字最毒",如今这毒已顺着匿名信的墨迹,渗进了文华殿的金砖缝里。

"陛下,"他缓缓起身,将誓书举过头顶,"臣不敢求陛下尽信,只求允三事:一,派三法司会勘匿名信真伪;二,释岳峦出狱,让他与王对质;三,速发粮草援宁武关——周毅撑不过十日,臣愿以性命担保,若粮草到关时城已破,臣自缢以谢天下。"

萧桓望着那卷血书,突然想起永熙帝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岳家的血,比黄金还纯。"他挥手打翻了案上的茶杯,茶水溅在匿名信上,晕开的墨迹里,果然露出底下一层被掩盖的朱砂——是镇刑司常用的"消字灵"痕迹。

"都退下吧。"萧桓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他将誓书收入紫檀木盒,"岳峰,你暂居会同馆,不得与外人接触。三法司,明日起彻查此案,朕要知道所有细节。"

岳峰叩首时,听见李嵩牙齿打颤的声响。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誓书上,那些暗红的血字突然亮起来,像极了宁武关城墙上永不熄灭的烽火。他走出文华殿时,沈峰从旁经过,低声道:"周将军的密信,谢大人已找到残片,上面说...内库粮草昨日已发,被王显的人扣在大同卫。"

岳峰的脚步顿了顿,北风卷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是在替宁武关的士兵呐喊。他知道,这场对质没有赢家,匿名信撕开的口子,需要用更多的血才能缝上——或许是奸佞的,或许是忠良的,可无论谁的血,终究都是大吴的血。

殿内,萧桓摩挲着紫檀木盒上的锁扣,那锁是永熙帝亲赐的,钥匙刻着"信"字。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神武帝铸"忠勇印"时,在印底刻了一行小字:"君信臣,臣方忠"。此刻他握着钥匙的手,竟比握着那封匿名信时更沉。

片尾

《大吴史?岳峰传》续载:"三法司会勘月余,得李嵩党羽刘二供词、镇刑司'消字灵'账簿、大同卫扣粮文书,皆坐实构陷事。帝震怒,削李嵩官爵,谪戍辽东;王显论监守自盗罪,斩于市;李德全黜为净军,发往孝陵种菜。

岳峦释归,鬓发如雪,归乡后闭户十年,不复言商。岳峰暂居会同馆三月,三请援宁武关,帝终允之。然粮至大同卫时,宁武关已破七日,周毅战死,遗骸与马骨混埋于关墙下,唯怀中揣半枚和璧碎玉,与岳峰所存者相合。

德佑三十三年秋,岳峰复镇宣府,疏请'更定边饷制',帝准其议:设边饷监察御史,由风宪司直领,户部、内库月终会核,立'亏空者斩'之律。时人谓'岳峰之幸,在帝终悟;周毅之悲,在时不我待'。"

卷尾

《大吴史?论》曰:"文华殿对质,非独岳峰一身之辩,实乃大吴君臣信任之试金石也。李嵩以匿名信构陷,假北元文为饵,恃镇刑司为爪牙,何其毒也;王显扣粮肥私,李德全罗织罪名,何其贪也。然帝终能辨伪,赖岳氏四代血誓之昭昭,谢渊风宪之耿耿,沈峰玄夜之持正——此非天幸,乃忠良之气未绝也。

夫边将之难,难在'远':远于朝堂,则谗言易入;远于中枢,则粮饷易亏。岳峰戍边二十载,战勋累累,竟因一封伪书而临危,何也?盖因奸佞窥其兵权,欲夺之而甘心,故借'通敌'之名,行'削藩'之实。观周毅杀马充粮,密信'撑不过十日',非士卒不勇,实粮草不继;非关城不固,实中枢不援。

《军卫法》载'君信则将勇,将勇则边安',诚哉斯言!神武帝赐'忠勇印',非赏岳氏之功,乃立'君臣互信'之范;永熙帝诫'疑字最毒',非护岳峰之短,乃保社稷之基。德佑朝之险,在帝一度惑于群小,几致边镇崩摧;其幸,在终能翻然,诛奸佞以谢边军,更饷制以固边防。

宁武关破后,百姓收周毅遗骸,见其甲胄内藏一纸,血书'臣不负国'四字,与岳氏誓书笔迹虽异,其心则一。后宣府立'双忠祠',祀岳峰、周毅,祠联曰'血誓照青史,孤忠守北门'——此非仅祭二人,实祭天下忠而见疑者,望来者鉴之:君疑臣则国危,臣负君则国亡,二者相得,方为长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