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皇太一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个人意志的、近乎无情的洞察。
“然后做法自毙,把自己整死。
就好像当年无支祁明明已经看到了九州洪水将要被平息,却还是站出来操纵洪水。
是吧?这我懂。”
方圆挥了挥手说道:“毕竟秦国历史上这套操作实在是太过常见了。”
秦国的确容纳了很多外国人才,但善始可以,善终难哦。
“与其说这是天刑,不如说是天杀。”
方圆指着星雾中那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冰冷轨迹,语气锐利如刀。
刑罚除了让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还有着教化的作用,不是单纯的为了惩罚而惩罚。
但秦制说罚你就罚你,还要挑日子吗?
“无论是从理念上还是他们的操作上来看,这都更像是天道运行中纯粹至极的‘杀伐’之象。”
方圆撇了撇嘴说道:“在秦的体制下,无法容忍任何可能脱离其掌控的,具有独立性的力量存在,哪怕是它的缔造者。
所以先是商鞅知马力。
再是张仪、范雎、吕不韦等等,就没有一个能躲得过的。”
商鞅的下场不必多说,车裂。
也因为他做了榜样,所以后来人都很识趣。
张仪以口舌破纵连横,戏弄诸侯于股掌,为秦攫取大利。
换了老大以后,看到秦武王不喜他这一套,立刻跑回魏国老家。
纵横之术,终难纵横于君王好恶之外。
范雎远交近攻,固王权,废穰侯。
说什么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
结果举荐的郑安平、王稽接连叛降,要不是轻拿轻放的话,想回封地就是做梦。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既偿不清君王恩宠的债,也报不尽庙堂倾轧之怨。
吕不韦投资高手,赚的盆满钵满。
可就是没有赚取有限的利润,反而是无限追求。
然后他那兼儒墨,合名法的杂家理想,在秦的纯法铁壁上撞得粉碎。
“秦制之下。”
方圆看向那星雾中冰冷的轨迹。
“没有功勋元老,只有有用和无用的零件。”
有用就用,没用换一个。
绝对的高效,不讲半点情面。
“杀也好,刑也罢,一切都是道。”东皇太一声音悠远道。
那星雾中的冰冷轨迹仿佛也随之共鸣,散发出一种泯灭一切个体意义的、绝对理性的光芒。
“所以你想不想让你的道往上更走一下?”
用偷学来的阴阳家巨灵幻象之法,把自己由小人变成丈高巨人的方圆,伸出自己的手拍了拍东皇太一的肩膀。
“嗯?”
东皇太一首次露出了困惑的语气。
毕竟自上一次见面之后,以及后来的大明变动中得到的月神和东君的消息。
他就很明白方圆跟他说不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差不了太多了。
所以从看到方圆在阴阳家里面乱窜的时候,他就下了重手,直接用底蕴把方圆拘禁在这九鼎里面。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面对东皇太一疑惑的目光,方圆严肃的说道:“天杀之下,清洗掉旧时代的沉珂,干掉无尽的未来以及把自身干爆。
这种干掉一切的想法没什么大不了的。”
开什么玩笑?这说白了不就是管杀不管埋嘛。
虽然杀的有点多,基本上相当于要把世界干爆。
但毁灭世界这种想法,谁又没有过呢?
方圆那丈高的巨人幻象,俯视着那团凝聚了冰冷规则的星雾,混沌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你就没想过,把这‘天杀’之道,推到连‘天道’本身都感到战栗的终极?
你口口声声‘道随时移’、‘阴阳之变’,视秦制为荡涤污浊的‘天刑’。”
方圆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星雾涟漪阵阵。
“可你这‘天刑’,说到底还是在‘天道’画的圈子里打转。
你杀的,不过是天道让你杀的‘旧腐’。
你立的,不过是天道循环中注定会出现的一种‘新序’。
你这算什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算得上什么太一生水。”
方圆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挑衅。
“你不过是天道运行的一个比较锋利的工具,一个自觉自愿的刽子手。
甚至不如妖神无支祁,它至少还敢跟禹王掰掰手腕,试图操纵洪水对抗天命。
而你,东皇太一,你只是在顺从,顺从那股最强大、最冷酷的历史洪流。”
星雾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冰冷的轨迹发出尖锐的嗡鸣,仿佛被彻底激怒。
东皇太一的存在从未被如此赤裸裸地贬低为顺从的工具。
“那你所谓的‘往上走’,又是什么?”
东皇太一的声音不再漠然,而是带上了一种被触及根本的、极度危险的冰冷质询。
“是什么?”方圆的巨人幻像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当然是干掉天道本身。
毕竟你这套东西,本质上还是在构建一个名为绝对秩序的怪物。
你还是在立,只不过立的方式是极致的破。”
方圆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力,仿佛在揭示一个终极的秘密:
“真正的、纯粹的杀伐,不应该有任何立的企图。
它应该连秩序这个概念本身都杀掉,连机器本身都拆解,连道本身都质疑。
所以既然是天杀,那就杀个彻底。”
不要只做天道的手术刀,去切除它认为的腐肉。
你要成为连执刀的手都一起斩断的那股力量!”
连声说道的方圆巨大化后的手指点向那星雾轨迹,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不是要‘太一生水’吗?那就生出能淹死‘太一’本身的水。
让洪水不再区分善恶,不再涤荡污浊,而是平等地湮灭一切。
包括制造洪水的意志和规则本身。”
这才叫真正的‘恶水洪灾’,这才叫真正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因为你连‘三界五行’赖以存在的根基都给扬了。”
星雾奇点疯狂震颤,仿佛随时要爆炸开来,又或是向内坍缩成真正的虚无。
东皇太一沉默了,虽然早知道方圆疯,但没想到他能疯到这个地步。
“秦制出于人心之欲,你要如何杀?”
面对东皇太一的反问,方圆淡定的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顿了顿,方圆继续道:“我知道你早就盘算好了,秦国一统六国后,借着六国的反抗之心干掉秦国这个‘恶水容器’。
再用阴阳术数把‘绝对秩序’的内核抽出来,换个壳子再立一次,对吧?”
他的巨指戳穿星雾,直接点破东皇太一藏在“天刑”背后的算计。
“可你抽走的是壳,抽不走‘人心之欲’的根啊。
你杀了一个‘秦国’,杀不死‘想当秦国’的人心,这算哪门子‘天刑’?
你这还是在借力打力,还是在顺应‘因果’。
秦制因人心私欲而兴,因天下怨怼而亡,这依然是天道循环的一部分。
你只是站在岸边,看着洪水按照既定的河道奔流、泛滥再退去。
顶多是在关键时刻挖开一两个口子,加速这个过程。”
这种手段,都不能说的上是在搞破坏了,压根儿就是在随缘等待。
太一生水是一种宇宙创世观点,认为一切由太一出发,第一个阶段则是水。
属于那种开天辟地,无中生有的搞法。
“你现在这么好的机会真的不应该错过。”
面对方圆的蛊惑,东皇太一淡淡道:“大禹治水之时,无支祁就是因为看不清,所以才被镇压在龟山之下。”
有着前车之鉴,他又不是脑子有病,非得要给自己上上强度。
“我没疯,也没打算让你逆势而为。”
脑子一转,就明白东皇太一到底啥意思的方圆翻了个白眼道:“相比于当年的洪水,你现在的洪水纯粹是因人心而来。
所以你明不明白?”
东皇太一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还会有人对他打哑谜。
所以他很配合的说道:“还请赐教。”
“人心有私,咱们在这儿聊了这么久,从三代之治、家天下,聊了个通通透透。
根子底上就在于一个私字,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改变。”
“不错。”
“所以这股洪水迟早都会起来,有你没你差别都不大。
毕竟这股洪水的泉眼永远都不会枯竭。
因此不管是堵还是疏,对这股洪水的作用都不大。
越压制,反弹的越厉害,放纵,奔涌的就更厉害。
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催化他,让这一份私扩张到极致。
让这一股洪水,甚至还来不及奔涌就自身蒸发至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