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敬上
艾琳代笔”
信纸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麦穗,旁边用铅笔涂了片金色,像麦浪在阳光下的模样,涂得不均匀,边缘还出了界,透着股认真的笨拙。
我放下信纸,望向窗外。都柏林的街头已有农户推着新麦做的面包叫卖,粗布篷布掀开,香气顺着风飘进城堡,带着阳光和酵母的暖意。去年这个时候,戈尔韦郡的农户还在为歉收哭泣,有人背着孩子去教堂乞讨,而现在,香农河的麦浪已经能托举起希望了。雷蒙德信里说的“变异麦种”,我早有耳闻,肖恩·墨菲上周就寄来过样本,只是没提过是雷蒙德先发现的——想来,这个沉默的汉子,总把功劳往别人身上推。
“备马。”我站起身,将信纸折好放进皮袋,皮袋上绣着王室徽章,此刻却觉得,这封朴素的信,比任何徽章都有分量,“去基尔肯尼,告诉雷蒙德,我去看他的麦场。”
麦克白愣了愣:“殿下,下午还有戈尔韦郡的粮荒汇报……”
“推迟到明天。”我扣上披风的铜扣,“麦收不等人,有些事,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基尔肯尼的打麦场在香农河边,是片开阔的泥炭地,被石碾子碾压得平平整整,像块巨大的褐色绒布。雷蒙德正和农户们一起扬场,木锨扬起的麦粒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阳光穿过麦粒,像下了场金雨,落在麦堆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听见马蹄声,他猛地回头,木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麦糠溅了他一裤腿,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眼睛里像落了片麦浪,亮得惊人。
我勒住马缰,看着他快步跑过来,沾满麦糠的脸颊在阳光下泛着红,粗布衬衫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结实的锁骨,上面还沾着几粒麦壳。他手里攥着个粗布包,包得方方正正,一看就藏着重要的东西。“殿下,您真的来了!”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想拍掉身上的麦糠,却越拍越多,反而把麦糠蹭到了脸上,“我以为……我以为您没空……”
“你的信上说有好东西要给我看。”我翻身下马,踩着松软的麦秸走到他面前,靴底陷进厚厚的麦壳里,发出“咯吱”的轻响,“变异的麦种呢?肖恩先生说,这可是宝贝。”
雷蒙德赶紧打开布包,里面是个打磨光滑的木盒,看木纹是香农河沿岸的橡木,上面刻着一圈麦穗图案。他打开木盒,里面铺着麻布,放着一小袋麦粒,比普通共壤麦的麦粒更饱满,颖壳上还带着淡淡的紫晕,像撒了层薄霜。“您看,”他指着麦粒,眼睛亮得像麦尖的光,指尖因为激动微微发颤,“这种麦粒煮出来的麦粥更稠,能挂住勺子;磨成的粉做面包更筋道,放三天都不硬。肖恩先生说,这是麦种在泥炭地‘入乡随俗’了,根扎得深,吸的养分多,自然长得好。我试种了几垄,抗涝性比原来的共壤麦还好,上个月河水漫过来半尺,别的麦子都倒了,就这几垄还站着,穗子一点没瘪。”
我捻起一粒麦粒,放在指尖搓了搓,饱满得几乎要裂开。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清新的麦香,混着泥炭地的湿润气息。“确实是好种。”我抬头看向他,发现他比初见时挺拔了许多,眉宇间的戾气被麦香熏成了温和,裸露的胳膊上晒出了麦秆般的色泽,血管像麦根一样清晰,“你想怎么处理这些种?肖恩先生建议建个育种站,我看可行。”
雷蒙德的喉结滚了滚,像是鼓足了勇气,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纸边都磨得起了毛。那是份申请书,字迹依旧是艾琳代笔,但签名处是他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笔画深得几乎要戳破纸,墨色都晕开了:“我想……我想申请留在基尔肯尼,负责这个育种站。肖恩先生说我对泥炭地熟,知道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松土,哪块地的麦子爱生虫,哪块地的麦子抗涝,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伺候这些麦子。”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知道我有案底,以前是个犯错的人,可能不配……但我保证,我会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这些麦种,绝不让它们出一点差错。”
“谁说不配?”我打断他,接过申请书,指尖划过他用力写下的名字,那笔画里的认真,比任何豪言壮语都动人,“土地认的是肯弯腰的人,不是干净的履历。你能让麦种在泥炭地扎根,就能让育种站立起来。”我从腰间解下枚印章,青铜的表面刻着麦穗图案,是王室农场的专用章,“明天就去府衙办手续,需要什么人手、物资,直接报给王室管家。缺的钱,从我的私库里拨,不用省。”
雷蒙德愣住了,手里的木盒“啪嗒”掉在地上,麦粒撒了一地,像颗颗散落的星星。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麦秸上,膝盖陷进厚厚的麦壳里,对着我磕了个响头,额头沾着麦糠,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谢谢您……谢谢您让我知道,我不光能种麦子,还能种出希望……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块废铁,是您让我变成了能用的料……”
周围的农户们都停了手里的活,看着我们。老肖恩·奥康奈尔抹了把眼泪,大声喊:“为塔顿殿下欢呼!为雷蒙德欢呼!”打麦场上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男人们抛起木锨,木柄撞击的“砰砰”声像在敲鼓;女人们拍着手唱歌,盖尔语的歌谣在麦场上空回荡,轻快得像麦浪在跳;连孩子们都捡起地上的麦粒,撒向空中,像场金色的雨,落在我们身上。
我扶起雷蒙德,拍了拍他沾满麦糠的肩膀,掌心能摸到他肌肉的结实。“去扬场吧,别让好麦子落在地上。”我指了指远处的麦场,收割机还在轰鸣,“等育种站建起来,我还要来喝新麦酿的威士忌呢,听说基尔肯尼的威士忌,加新麦酿成的最烈。”
雷蒙德用力点头,眼眶通红,却笑得灿烂。他转身拿起木锨,扬起的麦粒在阳光下划出更灿烂的弧线,金色的麦浪里,他的身影比任何时候都挺拔。
我站在麦场边,望着他的身影被麦浪吞没,忽然明白,所谓救赎,从来不是把人从泥里拉出来,而是让他在泥里种出花来。就像香农河的泥炭地,看似贫瘠,却能孕育出最饱满的麦粒;就像雷蒙德,曾跌入谷底,却能在土地上重新站起,活得比谁都扎实。
香农河的风还在吹,带着麦香漫过打麦场,漫过新翻的土地,漫向更远的地方。那些饱满的麦粒,会顺着河流,顺着风,去往戈尔韦、去往科克、去往爱尔兰的每一片涝地,长出金色的麦浪。而那个曾被铁链锁住的人,终将和他种下的麦子一起,在土地上扎下深根,长出属于自己的春天——一个用汗水浇灌,用希望滋养,再也不会枯萎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