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农河的风裹着麦香漫过基尔肯尼镇时,共壤麦的穗子已沉得压弯了腰。饱满的麦粒胀破了颖壳,露出浅褐色的饱满肚皮,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无数颗攒在枝头的珍珠。雷蒙德站在田埂上,望着收割机驶过的金色浪潮,履带碾过泥炭地,留下深褐色的辙痕,混着散落的麦粒,像给土地系了条镶金的腰带。他手里攥着一把刚割下的麦穗,指尖搓捻间,麦粒簌簌落下,饱满得能硌出指印,麦壳碎裂的轻响里,裹着阳光的味道。
他手腕上的铁镣早已卸下,留下两道浅浅的白痕,像给那段灰暗日子盖了个沉默的章。此刻他穿着件新做的粗布衬衫,是莫琳大婶用自家织的亚麻布缝制的,领口还绣了朵小小的麦花——老人家说,这是“洗去过往的印记”。衬衫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皮肤被晒成了深褐色,和泥炭地的颜色融在一起。“雷先生,今年的收成怕是要创纪录!”老肖恩·奥康奈尔举着账本跑过来,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边角卷了毛边,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墨迹被汗水晕开,又被阳光晒得发乌,“初步估产,亩产比去年的燕麦高两倍还多!科克郡的农户都骑着马来看了,说要明年全种共壤麦,连郡守都派人来问麦种价格了!”
雷蒙德笑了笑,把手里的麦粒倒进麻袋。麻袋沉甸甸的,勒得手掌发红,却让人心里踏实。这些日子,他白天跟着收割机忙收割,油垢沾满指甲缝,洗都洗不掉;晚上在仓库里翻晒麦粒,借着马灯的光挑拣瘪粒,眼睛熬得发酸。梦里都是脱粒机“轰隆隆”的声响,还有麦粒滚过木筛的“沙沙”声。但有件事,像颗饱满的麦粒藏在穗子深处,总在他心头沉甸甸地坠着,不吐不快。
“肖恩大叔,麻烦您帮我照看会儿仓库。”雷蒙德解下腰间的麻绳,铜扣在阳光下闪了闪——那是艾琳用卖麦秸的钱给他打的,上面还刻了个小小的“雷”字,“我得去趟镇上,托人捎封信。”
基尔肯尼镇的邮局藏在铁匠铺隔壁,木牌上的“POST”字样被风雨浸得发灰,边角翘起,像片枯槁的麦叶。雷蒙德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整齐的信纸,纸边有些磨损,是艾琳帮忙写的——他识字不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几个简单的字,艾琳便成了他的“代笔”。这位黑水河来的姑娘跟着麦种队来帮忙,辫子总梳得整整齐齐,笔下的字迹清秀利落,却总能把他糙话里的意思,妥帖地落在纸上,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话经她一写,竟有了几分分量。
“麻烦寄到都柏林城堡,塔顿·芊倕殿下亲启。”雷蒙德把信递给邮差,指尖有些发颤,指腹的茧子蹭过信封边缘,留下浅浅的白痕,“务必请他亲自拆看,说……说有关于共壤麦的要紧事,关系到往后的粮种培育,耽误不得。”
邮差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围裙上沾着油墨,接过信时掂了掂,瞅了眼信封上“艾琳代笔”的字样,咧嘴笑了:“又是给那位王室殿下寄信?自打你这麦子丰收,基尔肯尼的邮袋里,一半都是给殿下的感谢信呢。听说他前阵子在戈尔韦郡抗旱,跟农户一起挖水渠,晒得跟泥炭地的石头似的,一点架子都没有,亲民得很。”他用袖口擦了擦鼻子,“放心吧,我给你标个‘急件’,保证三天内到他手上。”
雷蒙德没说话,只是往邮差手里塞了把刚脱粒的新麦,麦粒饱满得能反光:“尝尝,共壤麦的新麦,磨成粉做面包,香得能馋哭孩子。俺们昨天蒸了麦糕,莫琳大婶家的小孙子,一口气吃了三个。”
邮差掂了掂麦粒,饱满得压手,塞进围裙口袋里,拍了拍:“行,保证送到。不过塔顿殿下可是大忙人,爱尔兰这么多郡,他天天在外面跑,能不能及时看到,就看你的运气了。”
雷蒙德望着邮差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七上八下。他想起半年前初见塔顿·芊倕时,那位王室后裔穿着沾满泥点的马靴,站在监狱的铁栏外,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却没让侍卫开口,自己隔着锈迹斑斑的栏杆递来那份监外改造协议。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鼻梁高挺,眼神沉静,没有同情,没有鄙夷,只有平静的信任:“我不问你过去犯了什么错,只看你能不能让这片土地长出麦子。土地不骗人,你种什么,它就长什么。”
那时雷蒙德还带着抵触,觉得这位养尊处优的王室后裔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直到塔顿·芊倕亲自跟着农艺师来基尔肯尼,踩着泥泞的田埂查看麦种发芽情况,蹲在泥炭地里捻土块,手指沾着黑泥也毫不在意,他才明白,这位殿下是真的懂土地,懂农户的苦。如今,麦子不仅长出来了,还结出了这么饱满的穗,他有太多话想当面说,太多事想当面汇报——那些藏在麦粒里的感激,那些关于麦种未来的想法,只有对着这个人说,才觉得踏实。
三日后的清晨,都柏林城堡的书房里,我正对着地图标注各郡的麦收进度。橡木桌上摊着各地的报喜信,有的写在粗糙的草纸上,有的用麻布包着几颗新麦,墨迹未干,字里行间都是麦香。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空气中飘着新煮的浓茶香气——这是我从黑水河学来的习惯,麦收时节喝浓茶,解乏。
侍卫长麦克白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军靴踩在地毯上,几乎没声。他递上封信,铜制的徽章在阳光下闪了闪:“殿下,基尔肯尼寄来的,邮差说是急件,标了‘亲启’。”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边角有些磨损,右下角写着“艾琳代笔”,字迹娟秀,左下角却画了个小小的麦穗,穗尖还点了颗墨点,像颗饱满的麦粒。我认得这标记——雷蒙德总爱在重要的东西上画麦穗,上次他托人送来的麦种样本,布袋上也绣了这么个图案,肖恩·奥康奈尔说,这是雷蒙德的“土地印章”,代表着“说到做到”。
拆开信纸,艾琳的字迹跃然纸上,笔画工整,却处处透着雷蒙德的口吻,那些朴实的话,像从泥炭地里长出来的麦子,带着泥土的厚重:
“塔顿殿下:
见信安。
共壤麦已收割完毕,亩产千斤有余,麦粒饱满,咬开尝过,淀粉足,麦香浓,比黑水河的麦种更醇厚。基尔肯尼的农户都在打麦场上唱歌,晚上燃起篝火,烤着新麦做的饼,说这是三年来第一个能吃饱饭的秋天。莫琳大婶的小孙子,以前总饿哭,现在脸蛋都圆了,见人就举着麦饼笑。
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收割时发现,香农河沿岸的共壤麦,比黑水河的麦种多了两个分蘖节,麦粒也更饱满,抗病性尤其强——前阵子科克郡的麦田闹锈病,咱们的麦子就没受影响。肖恩先生说,这是麦种在泥炭地自然变异的结果,是土地给的礼物。若是能保留这种特性,推广到更多涝地,说不定能解爱尔兰的粮荒,让更多孩子不用饿肚子。
我想当面把变异的麦种交给您,让农学家看看能不能育种。还有……想谢谢您。若不是您给我这次机会,我现在还在监狱里,天天看着四面墙,不知道土地原来能长出这么好的麦子,也不知道人原来能重新活一次。以前我总觉得,犯了错的人,这辈子就完了,是您让我明白,土地不记仇,人也能重新开始。
若您有空,我在基尔肯尼的打麦场等您。打麦场边的那棵老橡树下,我会把最好的变异麦种放在木盒里,锁上,钥匙留给肖恩大叔。无论您来不来,我都会守着那些麦种,等您派人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