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记忆中多出来的路口时,我和小姨好像并没有交谈。我们只是沉默地走了过去。
这不对劲,从出门到麻将馆,小姨的嘴几乎就没停过,不是抱怨天气,就是念叨牌局。
唯独在那个路口,她是安静的。
还有…风。
经过路口时,好像特别安静,连风声都听不见。
东北冬天的夜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可那段路我的脸颊没有任何被风吹的感觉。
那是一片死寂。
一股更深的寒意包裹着我,比外面零下的空气更冷。
刚刚不是错觉,多出来的路口,根本就不是我们该经过的地方!
“红中!碰!”小姨兴奋地推倒两张牌,旁边牌友一阵笑骂。
我看着小姨的背影,她浑然未觉。
第三个“路口”,只有我注意到了?或者只有我经过了?
“小姨,”我凑过去,声音压低,
“来的路上,过了垃圾站之后,到那个烧纸的路口之前,你真的不记得还有一个路口吗?路灯坏了的那个。”
小姨正摸牌,头也没回:“瞎说什么呢?垃圾站拐过来没多远就是那个烧纸的路口了,哪还有别的?”
“你这孩子,是不是熬夜熬糊涂了?”她摸到一张牌,指腹搓了搓,眉头皱起,随手打了出去,“三条!”
她的反应太自然了,自然到让我心底发毛。
多出来的第三个路口,在我的记忆里如此清晰,却又仿佛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世界里。
它悄无声息地插入我们的路径,又在我们离开后,无声地消失了,就连小姨这个同行的人都毫无察觉。
我坐在那里,麻将馆的喧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记忆里那盏坏掉的路灯,在脑海里明明灭灭,闪烁着不祥的光。
那个路口,它还在那里吗?
如果我现在推开门走出去,沿着原路返回,数到的,会是三个,还是…四个?
我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木质的椅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麻将桌旁边的几个人下意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小姨也转过头,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又咋啦?”
“没…没事,”我喉咙发干,勉强挤出点声音,“坐麻了,站会儿。”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
温暖的空气、明亮的灯光、嘈杂的人声,此刻都像一层虚假的薄膜,包裹着让我喘不过气。
多出来的第三个路口,就像一根毒刺,深深的扎进了我的记忆里。
我必须回去看看。
现在。
“小姨,我…我出去透透气。”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大半夜的透什么气?外面冻死个人!”小姨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牌桌上,随手打出一张东风,“快去快回啊,别乱跑。”
我逃跑似的推开了麻将馆的玻璃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席卷上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街道重新被寂静和昏暗笼罩,与馆内的喧闹温暖割裂成两个世界。
回去的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而陌生。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心里默默数着。
第一个路口,刚刚烧纸的路口,此刻在远处静默着,黑黢黢一片,看不出任何异常。
过了这个路口,我的心跳开始失控般地加速。
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路灯昏黄的光晕一段段延伸,照亮空无一人的街道。
继续走,到了第二个路口。
堆满了积雪的垃圾站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味,几个歪倒的垃圾桶在阴影里如同蹲伏的怪兽。
没有。
垃圾站和烧纸的路口之间,空空荡荡。
记忆里多出来,有着闪烁路灯的路口,不见了。
眼前的街道笔直地连通着第三个路口。
没错,在第三个路口,是那家网吧。
它蓝色的霓虹招牌还在闪烁,像一只疲倦的眼睛。
我愣在原地,冷风灌进衣领,却比不上心底涌上的寒意。
难道真是我记错了?刚刚的是幻觉?
不。
刚刚死寂的感觉和坏掉的路灯,以及小姨不同寻常的沉默太真实了。
我不甘心,像疯了一样,在垃圾站和烧纸路口之间的这段路上来回踱步。
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寸地面,每一面墙壁,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
比如一个特殊的地砖裂缝,一块颜色不同的墙皮,任何能佐证我记忆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
这段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两旁的居民楼窗户漆黑,仿佛都在沉睡。
折腾了这一大圈,我打算放弃了。
我被巨大的沮丧和恐惧淹没了。
这时的我的脚尖意外踢到了什么东西,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我低下头,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看到一枚圆形的小东西滚到了路边,撞在马路牙子上停了下来。
是一枚硬币。
一枚港币。
紫色的十元硬币,这在东北冬夜里的水泥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和扎眼。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把它捡起来。
硬币入手冰凉,边缘光滑,正面是洋紫荆图案。
这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东北的一个小镇上的东西。
我捏着这枚硬币,猛地抬头看向四周。空荡的街道,寂静的夜。
但是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骤然降临,像冰冷的蛛网粘在皮肤上。
它来了。
或者说,它一直都在。
这枚港币是一个标记,一个我能看懂的回应。
它在告诉我,那个路口并非是我的臆想,它确实存在过,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
这与我,一个从香港来的“外人”,产生了交集。
它知道我注意到了它。
它甚至知道我从哪里来。
我握着那枚冰冷的硬币,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中央,浑身血液都像是冻住了。
我不敢再往前走向垃圾站的路口,也不敢回头穿过烧纸的路口,去看麻将馆的灯光。
我被卡在了麻将馆和烧纸路口的中间。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隔着我看不见的界限,静静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