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策论,便给他,”梅超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但不能是原本。”
程瑶迦眼睛一亮:“前辈是说,我们仿一本假的给他?”
“非也,”梅超风摇头,“假的容易被识破。我们要给的,是一本‘半真半假’的策论。”她转向李院长,“《均田论》的核心是什么?”
李院长道:“是‘度地量民,计口授田’,让百姓有恒产,而后有恒心。”
“那就保留这个核心,”梅超风说,“但把抑制兼并的具体办法改得温和些,比如把‘限田百亩’改成‘限田三百亩’,把‘严惩贪官’改成‘劝诫自省’。刘知府见了,必以为能曲解利用,欣然接受。而真正的《均田论》,我们抄录下来,让明轩这样的少年带出书院,交给可信的乡绅或游学的举子,让它在别处流传。”
孔先生迟疑道:“可刘知府身边有识字的幕僚,若是看出破绽……”
“他不会细看的,”梅超风笃定道,“他要的是‘策论在我手中’这个结果,好向百姓炫耀‘连书院都认同我的做法’。就像当年王莽篡汉,非要让人献什么‘符命’,他真信那些鬼话吗?不过是借它来堵天下人的嘴。刘知府亦然,他要的不是策论的道理,是策论的‘名’。”
李院长抚掌道:“好计策!姑娘不仅有勇,更有智!”
当下众人分工,李院长带着几个老儒生连夜抄录真本,孔先生则按梅超风的意思修改原文,程瑶迦教明轩如何将真本藏在竹简夹层里,梅超风则在书院四周巡查,耳听八方动静。
夜半时分,梅超风忽然驻足西墙下。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人压低声音道:“刘大人说了,若书院不交策论,明日一早就以‘私藏反书’的罪名封门抓人。”另一人应道:“孔先生说了,今晚必给答复,咱们再等等。”
梅超风悄然退回,对众人道:“刘知府果然留了后手。今夜必须把真本送出去。”
天快亮时,假策论终于改好。孔先生捧着它,手还在抖:“这若是成了,我……我也算对得起先师了。”李院长将真本交给明轩,塞给他一把铜钱:“出了山,往东边走,去找章丘的张举人,他是先师的门生,定会护你周全。”
明轩含泪点头,将竹简背在身后,借着晨雾掩护,从后山小径悄悄离去。
辰时刚过,刘知府的轿子便停在了书院门前。他穿着绯色官袍,大腹便便,身后跟着十几个衙役,气势汹汹。“李院长,孔先生,”刘知府皮笑肉不笑,“《白鹿策》准备好了吗?”
李院长刚要说话,孔先生已上前一步,将假策论奉上:“大人,策论在此。我等彻夜研读,深感先师之论虽有可取,却略嫌激进,已稍作修改,更合时宜。”
刘知府接过策论,翻了两页,见《均田论》里“限田三百亩”的字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还是孔先生识大体。放心,令郎的事,我会‘好好’处理的。”说罢带着策论,扬长而去。
衙役走后,孔先生瘫坐在地,冷汗湿透了长衫:“好险……好险……”李院长却望着东方,喃喃道:“真本已出,道理不死,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程瑶迦不解:“前辈,我们为何不直接揭穿刘知府的阴谋?让百姓都知道他的真面目。”
梅超风望着山间流云:“百姓要的不是‘知道’,是‘能改变’。如今刘知府权势滔天,强行揭穿,只会让更多人受难,就像往沸水里泼油,反倒溅得更凶。我们留着真本,就像埋下一颗种子,等时机到了,它自会生根发芽。”
她顿了顿,又道:“这世间的道理,从来不是靠一场怒吼就能传开的。孔子周游列国,屡遭困厄,却从未停下讲学的脚步;孟子见梁惠王,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虽未被重用,可他的话,却影响了千年。这便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院长拱手道:“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朽明白了,守护道理,不仅要勇,更要韧。”
三日后,梅超风与程瑶迦离开白鹿书院。明轩托人带回消息,说已将真本交到张举人手中,张举人大为震动,正联络各地儒生,准备将《均田论》刻印成书,广为流传。
下山路上,程瑶迦忽道:“前辈,你说刘知府会不会发现策论是假的?”
梅超风脚步不停:“或许会,或许不会。但就算他发现了,也已迟了。真本既已流传,他改得越多,百姓越能看出他的虚伪。就像那被篡改的史书,后人总会从字缝里找出真相。”
程瑶迦望着远处层峦叠嶂,忽然笑道:“我现在才算明白,为什么先师说‘文以载道’。原来笔墨,也能比刀剑更有力量。”
梅超风嘴角难得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刀剑能劈开一时的黑暗,道理却能照亮长久的路。这书院的智,或许比临溪镇的勇,更能让世道往前走。”
两人渐行渐远,山风拂过松林,传来阵阵涛声,仿佛在应和着书声,也应和着那本流传在外的《均田论》——它或许此刻还很微弱,却已在某个角落,悄悄点燃了一簇火苗。而这火苗背后,是无数人对“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朴素期盼,也是梅超风从未言说的心事:她走过太多刀光剑影,才渐渐明白,真正能让江湖、让天下安宁的,从来不是凌厉的爪法,而是藏在笔墨与人心深处的,那一点不肯熄灭的“理”。
书院的青瓦上,昨夜的露水渐渐晒干,阳光透过松针洒下,在石阶上织出细碎的光斑。李院长站在讲堂前,望着学生们重新捧起书本,书声里终于有了往日的从容。他知道,这平静或许只是暂时的,但只要那本真本还在流传,只要还有人记得“天听自我民听”,这平静就终会变成长久的安宁。而这,便是梅超风留下的,比计策更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