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警官,等等!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赔偿!任何赔偿!”周强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哀求,再不见半分之前的嚣张。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这些话,你可以留到法庭上对你的法官说。”杰克逊警长不为所动,示意旁边的警员上前,“戴维斯,给他宣读米兰达警告(MirandaRights)。”
年轻警员戴维斯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清晰而冰冷地念出那套周强只在美剧里听过的权利告知:“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可能在法庭上作为对你不利的证据……”
冰冷的词句如同审判的序曲,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周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颓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白色气囊粉末的昂贵皮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法律机器的冰冷和无情。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也加入了这嘈杂的夜曲。
当周强被警员戴维斯带向警车后座,冰冷的金属车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闪烁的警灯和混杂着焦糊味、水汽的夜风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孤立无援感淹没了他。狭小的后座空间弥漫着消毒水和前任乘客留下的汗味。他蜷缩在角落里,手腕上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手铐的冰冷。车窗外,是洛杉矶庞大而冷漠的城市轮廓。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手指在通讯录上那个标注为“老头子”的名字上方剧烈地颤抖着,迟迟无法按下。恐惧、羞耻、还有一丝残存的侥幸心理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对牢狱之灾的极端恐惧压倒了一切。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通,仿佛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爸……”周强的声音嘶哑干涩,刚一开口,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就堵在了喉咙口,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剩下急促而沉重的喘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一个低沉、威严、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蕴含着巨大压力的声音传来,直接切入了核心:“地点?人怎么样?对方情况?”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废话,只有冰冷的判断和即将展开的行动。
周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极快地将事故地点、自己“可能”喝了点酒、对方司机受了点轻伤但车报废了、自己刚做完酒精测试……这些关键信息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周强甚至能想象父亲此刻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锐利的光芒。几秒钟后,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砸在周强心上:“待在警局,保持沉默,一个字也不准乱说。律师和公关团队已经在路上。记住,从现在起,你只需要回答律师让你回答的问题。明白吗?”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明白。”周强如同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应道。挂断电话,他紧紧攥着已经发烫的手机,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但父亲那冰冷而高效的指令,像一剂强效镇定剂,暂时压下了他濒临崩溃的恐慌。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睛,开始艰难地回忆父亲那些常年聘请的、据说在本地司法界能量极大的律师们的面孔。警车在夜色中穿行,驶向未知的拘留所。
周强在冰冷的警局滞留室里度过了毕生难忘的数个小时。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绝望的气息。铁栅栏外,穿着制服的警员脚步匆匆,电话铃声、对讲机呼叫、嫌犯的哭喊或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压抑的图景。他蜷缩在硬邦邦的长条椅上,昂贵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每一次铁门开关的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生怕是来提审他的警察。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只能反复咀嚼着父亲那句“保持沉默”,像念经一样在心底重复。
就在他精神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拘留室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提着精致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冷静,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他正是周氏家族在北美法律事务的首席代表,理查德·张(RichardZhang)。他身后跟着一位同样穿着职业套装、表情严肃干练的华裔女性助理。
“周先生,”理查德的声音平稳低沉,带着职业性的疏离和绝对的掌控感,“我是理查德·张,你父亲的代表律师。现在由我全权处理你的事务。请跟我来,我们需要单独谈谈。”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强狼狈的状态,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安慰,只有纯粹的事务性。
周强几乎是弹跳起来,跟着理查德走进一间狭小但安静的临时问询室。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理查德立刻进入状态,没有任何寒暄。
“时间有限,周先生。请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我从你离开派对到事故发生之间的所有细节,精确到时间、地点、你喝了什么、喝了多少、派对性质、现场目击者可能有哪些人、事故发生时你的车速、路况、信号灯状态、与对方车辆的位置关系、撞击点、事后与对方司机及警方的所有对话内容,一字不漏。”他的语速很快,问题精准而密集,同时打开录音笔和精致的笔记本,金丝眼镜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
周强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有些懵,但在理查德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着,磕磕绊绊地复述着经过。理查德边听边飞速记录,偶尔打断他,追问某个细节,比如“你离开派对时,门口的服务生是否注意到你的状态?”、“警方的酒精测试仪型号?读数具体是多少?”、“对方司机指责你闯红灯时,原话是什么?用了什么词汇?”
听完周强的叙述,理查德沉默了几秒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大脑高速运转。然后,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更加锐利,开始下达清晰的指令:
“第一,从现在起,绝对沉默。任何执法人员问话,只回答‘在我的律师在场前,我选择行使沉默权’(Ichoosetoreasilentandrequestyattorneypresent)。这句话,重复一遍。”
周强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很好。第二,关于酒精:派对上的酒水,是‘社交性浅酌’,你只喝了一杯低度香槟,并且有大量进食。离开派对时神志清醒,完全具备驾驶能力。事故的发生,是由于对方车辆突然违规变道,加上你当时受到惊吓,以及安全气囊爆开释放的化学粉尘,导致你短暂的判断力下降和身体不适,这解释了呼气测试的异常读数。记住这个逻辑链条,细节我会补充完善。”
“第三,事故责任:对方司机存在观察疏忽和可能的违规操作。路口监控录像我们会第一时间获取并分析。你的车速在合理范围内,是在发现对方违规后才采取的紧急制动。消防栓的撞击是车辆失控后的二次事故。”
“第四,伤者处理:我们的医疗团队会立刻接手对方司机的全面检查和治疗,确保他得到最好的照顾,费用全部由我方承担。同时,专业的车辆定损和赔偿评估会同步进行。”
“第五,舆论控制:公关团队已经开始行动,清理网上可能出现的现场照片和不利信息。稍后会有统一的对外声明口径,强调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你本人也受到惊吓,正在配合调查并积极处理善后。”
“第六,保释:我已经在办理相关手续,很快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保释期间,严格遵守规定,不得离开指定区域,不得接触对方当事人或任何潜在证人。”
理查德的话语如同精密的齿轮,一个个咬合转动,将一场混乱不堪的灾难,迅速纳入一个预设的、可控的处理轨道。他冷静得近乎冷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策略和执行。周强听着这一条条指令,看着理查德毫无波澜的脸,第一次如此具象地感受到“资源”和“专业”所代表的恐怖力量。这力量冰冷、高效,足以将一场足以摧毁他前途的危机,转化为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几个小时后,在缴纳了一笔数额惊人的保释金后,周强跟在理查德身后,脚步虚浮地走出了警局的大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凯迪拉克凯雷德停在路边,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理查德拉开车门:“周先生,请上车。你需要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
周强坐进宽大舒适的后座,车内的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警局里令人作呕的气味形成天壤之别。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洛杉矶清晨的车流。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但心头的沉重感并未消失。他拿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上面是无数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大多来自昨晚一起狂欢的狐朋狗友,带着八卦和幸灾乐祸的口吻询问情况。他烦躁地划掉,手指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开了社交软件。
几乎在同一时间,手机推送了一条“新闻”——来自家族控股的一家影响力颇大的海外华文媒体的官方账号。标题醒目而温和:《青年华人周强洛杉矶遇交通意外,积极配合处理,关怀伤者》。
正文内容简短而模糊:
>“据悉,昨夜洛杉矶某区域发生一起交通意外,涉事车辆包括一辆跑车和一辆普通轿车。青年华人周强先生系跑车驾驶者。事故发生后,周先生第一时间报警并留在现场配合警方调查,表现冷静负责。事故造成两车不同程度受损,对方轿车驾驶员受轻微擦伤,经现场医护人员检查处理后已无大碍。
>
>周先生本人虽未受伤,但受到较大惊吓。目前,周先生及其团队正积极与对方沟通,全力承担伤者医疗费用及车辆损失赔偿事宜,展现出高度的责任感和人道关怀精神。事故具体原因警方正在调查中。
>
>周先生对此次意外深表遗憾,并对关心他的朋友和社会各界表示感谢。他承诺将全力配合后续调查和处理工作。”
报道旁边配了一张图,是周强某次出席慈善活动时拍摄的正面照。照片上的他穿着得体的西装,面带温和的微笑,眼神显得沉稳而富有教养,与拘留所里那个惊惶狼狈的形象判若两人。
周强死死地盯着那则简短的通稿,又看了看那张精心挑选的、光鲜亮丽的配图。通稿里那些模糊的措辞——“交通意外”、“配合调查”、“关怀伤者”、“承担责任”——像一层厚厚的、柔和的丝绒,将他醉驾、超速、闯红灯、嚣张推责、最终被查出酒精严重超标的所有尖锐棱角和丑陋真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熨帖得光滑平整。报道下方的评论区,零星有几条留言:“人没事就好”、“有担当”、“希望对方司机早日康复”。
巨大的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强。他回想起几个小时前,老陈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额角渗血的伤口,还有他那辆彻底变成废铁的、沾满污泥的丰田车。那是老陈的“命”。而现在,在家族强大的“资源”运作下,那条“命”的损失,仅仅变成了通稿里一句轻描淡写的“车辆不同程度受损”和“承担赔偿事宜”。老陈的痛苦和愤怒,在精密的危机公关面前,被彻底消音、被简化成了一个需要处理的财务问题。
他猛地关掉手机屏幕,将那张虚伪的“正面照”隔绝在黑暗之中。黑色的凯雷德平稳地行驶在通往豪华酒店的林荫大道上,车内安静得只剩下空调系统低微的送风声。车窗外的洛杉矶沐浴在晨光中,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整洁、繁华、秩序井然。
周强靠在柔软的头枕上,闭上眼睛。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异常清醒。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夹杂着一丝冰冷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渐渐渗透四肢百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那个包裹着他、也支撑着他的巨大泡沫的边界——华丽、坚韧,却也冰冷得令人窒息。那空洞感深处,似乎还残留着老陈绝望的嘶吼,以及消防栓那冰冷狂暴的水柱冲击车身的巨大轰鸣,这声音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比警笛声更加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