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的洛杉矶,白日里灼人的热浪褪去了大半,空气里沉淀下一种沉滞的凉意,混杂着尾气和远处太平洋吹来的微咸水汽。街道空旷了许多,只有零星车辆呼啸而过,留下引擎的咆哮在钢筋混凝土的峡谷间短暂回荡。周强把租来的那辆猩红色法拉利488Spider的油门踩得更深了些,超跑的引擎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仪表盘的指针危险地向右甩去。车窗大敞着,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裹挟着劲风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身上,像是某种迷幻的鞭挞。他刚刚从一个私人俱乐部的狂欢中抽身,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残留着辛辣的余味,此刻正化作一股滚烫的洪流在他四肢百骸里冲撞。他喜欢这种被速度裹挟、仿佛将整个世界甩在身后的眩晕感,这让他短暂地逃离了那个庞大姓氏带来的无形重压。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门框上,指尖似乎还在无意识地敲打着早已淹没在风声里的鼓点。
前方十字路口的绿灯只剩下最后几秒,在空寂的夜里像一只疲惫的眼睛眨动着。周强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丝惯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这点距离,对488来说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冲刺。他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将油门猛地一跺到底!
引擎的咆哮瞬间拔高到撕裂空气的尖啸,猩红的车影如一道燃烧的血线,直射向路口中央。
就在车头即将压过停止线的刹那,右侧垂直方向,一辆深灰色的丰田凯美瑞如同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幽灵,正按照它应有的节奏,平稳地驶入路口。驾驶座上的老陈,一个在附近中餐馆后厨忙碌了十二个小时的华人移民,此刻只想尽快回到他那租金低廉的公寓,洗掉一身油烟味,在硬板床上获得几个小时的喘息。他脸上的倦意深重,眼角的皱纹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深刻。他完全遵循着交通规则,平稳地、甚至是有些迟缓地驶向绿灯的通行区域。
刺目的红光和周强的瞳孔在瞬间猛烈地撞击!
“操!”一声短促而惊骇的咒骂从周强喉咙里炸开,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猝不及防的恐惧。肾上腺素的疯狂分泌让他醉意朦胧的大脑强行撕开一道缝隙,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将刹车踏板死命地踩向地板!昂贵的碳陶瓷刹车系统发出了濒死般的尖锐嘶鸣,轮胎在灼热的路面上疯狂摩擦,留下两道狰狞扭曲的黑色焦痕。
太晚了。
猩红的法拉利如同失控的炮弹,带着巨大的动能和刺耳的摩擦声,以毫厘之差,车头右前角狠狠撞上了丰田凯美瑞的左后轮及侧后方车身!
“砰——哐啷啷——!!!”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碎裂、碾压的巨响骤然爆发,彻底撕碎了洛杉矶后半夜的寂静。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在下一刻被更狂暴的力量狠狠砸碎。
丰田凯美瑞像一个被巨人猛踹了一脚的沉重沙袋,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和方向。巨大的撞击力让它原地疯狂地打转,左侧后轮轴发出刺耳的断裂声,整个后悬挂系统扭曲变形。车身在旋转中狠狠刮蹭着路沿,带起一溜火星,最终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斜停在了十字路口中央,左侧车尾完全塌陷变形,尾灯粉碎,保险杠撕裂脱落,露出里面丑陋的骨架。碎裂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溅落一地,在路灯下反射着细碎而冰冷的光。
而周强的法拉利,在巨大的惯性驱使下,并未完全停止。它像一头受伤后依旧暴怒的公牛,车头失控地偏转,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和刺鼻的橡胶焦糊味,斜着冲向路边,“轰”的一声巨响,狠狠怼在了人行道边缘一个粗壮的消防栓上!
消防栓坚固的铸铁外壳瞬间被撕裂、变形。一股积蓄已久的、巨大的水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咆哮。一道粗壮无比的水柱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白色怒龙,冲天而起,带着巨大的力量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猛烈地喷射向夜空!冰冷的水雾在瞬间弥漫开来,夹杂着消防栓碎片和路面的尘土,形成一片迷蒙而混乱的死亡区域。水柱狂暴地冲击着法拉利严重变形的车头,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水流顺着引擎盖的褶皱和撕裂的缝隙疯狂涌入,引擎舱里立刻冒起了不祥的白烟。
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巨响。金属的哀鸣,水柱的咆哮,玻璃落地的清脆碎裂……各种声音疯狂地搅拌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周强被安全带狠狠勒在桶形座椅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水柱冲击车身的恐怖轰鸣。安全气囊在他面前猛烈炸开,白色的粉末和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剧烈咳嗽。他甩了甩昏沉剧痛的头,透过被水雾模糊的挡风玻璃,看到的是自己那辆价值不菲的座驾前脸如同被揉烂的废纸,昂贵的碳纤维部件碎裂一地,猩红的漆面在消防栓冰冷的水流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眼和狼狈。引擎盖高高翘起,像一张扭曲嘲笑的嘴。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瞬间浸透了他被酒精烧灼的四肢百骸。
“妈的……妈的……”他无意识地喃喃着,手指颤抖着去解安全带扣,试了几次才成功。他推开车门,踉跄着钻出驾驶舱。冰冷的消防水猛烈地喷溅在他昂贵的丝质衬衫和休闲西裤上,迅速浸透,带来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酒意瞬间又醒了几分。
另一边,丰田凯美瑞扭曲的车门被艰难地从里面推开。老陈佝偻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有一道被碎玻璃划破的口子,正缓缓渗出血丝。他扶着严重变形的车门框,试图站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看着自己那辆几乎变成废铁、陪伴了他近十年的老伙计,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痛楚。那辆车是他谋生的工具,是他接送孩子、偶尔带家人去趟超市的全部指望。此刻,它静静地歪在冰冷的路面水洼里,像个被遗弃的、支离破碎的玩具。冰冷的消防水无情地冲刷着它残破的躯体,也冲刷着老陈脸上混合着血水和雨水的痕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压抑而痛苦的抽气声。
周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和白色的气囊粉末,昂贵的鳄鱼皮乐福鞋踩在冰冷浑浊、布满玻璃渣和汽车碎片的路面积水中。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试图找回平日里的倨傲。他走到丰田车旁,看着老陈狼狈痛苦的样子,再看看自己那辆惨不忍睹的法拉利,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酒精混合着后怕和无处发泄的烦躁,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F**K!你他妈怎么开的车?!”周强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尖锐,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迁怒,他用手指着老陈,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没长眼睛吗?!绿灯!我他妈是绿灯!”他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扭曲的保险杠碎片,碎片划破水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老陈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和对方嚣张的气焰震得懵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涌了上来,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和眩晕。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浑身酒气、盛气凌人的年轻人。额角的伤口在冷水刺激下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
“我…我才是绿灯!”老陈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颤抖,他用尽力气吼回去,手指指向路口上方那个早已熄灭的交通灯,又猛地指向自己那辆残破的车,“你…你闯红灯!你开那么快!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车!”他指着自己那辆几乎报废的丰田,声音因为激动和身体的疼痛而断断续续,带着绝望的控诉,“这车…是我的命啊!我拿什么赔?我拿什么修?!”
“赔?修?”周强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嗤笑一声,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偏执而狂妄,他指着自己那辆价值数百万、此刻正被消防水柱无情冲刷、引擎冒烟、车头几乎消失的法拉利残骸,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荒谬感和被冒犯的愤怒,“睁大你的眼睛看看!看看我的车!你知道这车值多少钱吗?!你那堆废铁,十个加起来都不够换我一个轮子!我还没找你赔呢!你倒先嚎上了?”
他烦躁地在原地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污水中,溅起肮脏的水花。冰冷的消防水持续不断地冲刷着他的后背,让他更加暴躁。“Shit!这破消防栓!”他扭头冲着那依旧在疯狂喷水的白色水龙咒骂了一句,仿佛那才是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由远及近、急促而尖锐的警笛声。红蓝两色的警灯划破雨幕和水汽弥漫的夜空,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两辆黑白涂装的洛杉矶警车和一辆闪着黄灯的消防车几乎同时抵达了混乱不堪的现场。
刺眼的警用探照灯“唰”地一下,将这片狼藉的十字路口照得如同白昼。破碎的玻璃、扭曲的金属、散落的零件、肆意流淌的积水、还有那依旧在咆哮的消防水柱……所有丑陋和混乱的细节都无所遁形。冰冷的光线打在周强湿透的昂贵衣衫和他脸上残留的愤怒与惊惶上,也打在了老陈苍白绝望、带着血迹的脸上和他那辆彻底报废的丰田车上。
几名身材高大的警察迅速下车,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腰间佩枪和警械,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着现场的惨状。消防员则动作麻利地冲向那个仍在疯狂喷水的消防栓,开始关闭阀门。巨大的水柱逐渐减弱、消失,只剩下遍地狼藉的积水和刺鼻的橡胶、机油、冷却液混合的气味,以及引擎舱里冒出的缕缕白烟。
“先生们!待在原地!”一名警长模样的中年警官(杰克逊警长)声音洪亮而极具穿透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目光如电,首先落在明显是肇事方的周强身上,敏锐地捕捉到他略显不稳的站姿、湿透的衣衫上残留的酒渍,以及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酒气。警长皱了皱眉,经验告诉他,这很可能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
杰克逊警长示意另一名警员(年轻警员戴维斯)去查看老陈的情况,他自己则大步走向周强,手按在腰间的警械上。
“先生,请出示你的驾照、车辆注册和保险证明。”警长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强湿漉漉的脸颊和略显涣散的眼神,最后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周强被警长冷峻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方才的嚣张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恐慌。他这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醉驾、超速、闯红灯、造成严重事故……在美国,任何一条都可能让他陷入巨大的麻烦,甚至牢狱之灾。他强作镇定,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在同样湿透的钱包里摸索着证件。昂贵的皮夹被水泡得有些变形。
“警…警官,是他突然冲出来……”周强试图辩解,声音干涩,底气明显不足。
杰克逊警长没有理会他的辩解,接过证件,快速扫了一眼名字和地址。那是一个在本地华人圈甚至更广范围都颇有分量的姓氏。警长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职业的素养让他表情依旧冷硬如铁。
“周先生,请配合我们进行现场酒精测试。”警长的声音毫无波澜,从随身的装备包里拿出了便携式呼气酒精测试仪(PAS),递到周强面前。小小的仪器在警灯照耀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周强看着那个小小的仪器,瞳孔猛地收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太清楚吹响这个仪器的后果了。血液里的酒精浓度绝对超标!一旦坐实醉驾,再加上如此严重的财产损失和人身伤害(老陈头上的伤口清晰可见),后果不堪设想!他的留学生身份,他家族的名誉……一切都可能毁于一旦!
“我……我刚才受了惊吓,有点头晕……”周强试图拖延,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求助似的看向四周,周围只有冷漠的警员、忙碌的消防员、几个被惊动远远围观的居民,以及那个眼中燃烧着愤怒火焰的老陈。
杰克逊警长的眼神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添了几分严厉:“周先生,这是法律程序。请配合。吹气,或者我们送你去医院抽血,你自己选。”
冰冷的语气彻底击碎了周强最后一丝侥幸。他知道拖延只会让情况更糟。在警长逼视的目光下,他不得不接过那个冰冷的仪器,心沉到了谷底。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万分的抗拒和绝望,对着吹嘴缓缓吹气。
仪器上的红灯急促地闪烁起来,发出尖锐的蜂鸣声,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值上——远超法定标准。
杰克逊警长看着那个数值,表情更加冷峻。他收起测试仪,对着肩头的对讲机冷静地报告:“现场确认,肇事方呼气酒精测试严重超标。需要支援,处理严重损毁车辆,呼叫救护车对另一方伤者进行检查。准备进行拘捕程序。”
“拘捕”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周强的耳朵。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冰冷的手铐似乎已经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仿佛看到自己被关进冰冷的拘留所,看到报纸上耸动的标题,看到父亲震怒失望的眼神……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牙齿都开始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