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魔鬼交易(1 / 2)

沧桑之情 江海卫兵 3832 字 2天前

铅灰色的天光透过布满冰花的窗棂,吝啬地洒在宿舍冰冷的水泥地上,映出一片片模糊的、扭曲的暗影。夏侯北靠坐在通铺最外侧的床沿,像一尊被严寒和泥浆共同浇筑的残破雕像。昨夜糊满全身的泥浆早已冻硬板结,形成一层粗糙的褐色铠甲,紧箍着他单薄的身躯。脸上那层泥壳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嘴角那道撕裂的伤口凝固着深褐色的血痂,边缘却又有新鲜的、暗红的血丝极其缓慢地渗出,如同永不干涸的泉眼,昭示着皮囊之下依旧挣扎的生命力。

他微微垂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自己赤裸的、肿胀青紫的脚上。脚背和脚踝处布满了冻裂的血口,有些深可见肉,渗出的淡黄色组织液混合着泥污,凝结成丑陋的硬壳。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伴随着冻疮破裂的轻微“噗嗤”声和刺骨的疼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疼痛属于另一个躯体。宿舍里死寂得可怕,只有角落里张二蛋持续不断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喘鸣,如同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抽动,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令人心悸的窒息感,撕扯着房间里紧绷的空气。栓柱和刘老蔫蜷缩在另一头,像两只受惊的鹌鹑,大气不敢出,只用惊恐的目光偷偷瞄着夏侯北僵硬的侧影。

“哐当!”

宿舍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再次粗暴地踹开,撞在墙上,震落簌簌的墙灰和冰屑。刺骨的寒风裹着雪沫子呼啸而入。

门口站着马干事那张冰冷刻板的脸,还有另一个政教处的干事,像押解囚犯的狱卒。

“夏侯北!”马干事的声音短促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郑校长要见你!现在!立刻!”

这声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栓柱和刘老蔫吓得身体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角落里的张二蛋似乎被这声音刺激,喉咙里的“嗬嗬”声骤然加剧,身体猛地弓起一阵剧烈的痉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肮脏的床单,指节绷得发白。

夏侯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覆盖在泥壳下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那缝隙里露出的眼神,不再是昨夜在郑明办公室那淬火般的死寂,也不再是更早之前燃烧的暴怒,而是一种被反复捶打、淬炼后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冰寒与漠然。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颈,冻硬的泥壳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目光掠过马干事,最终落在了痛苦抽搐的张二蛋身上,停留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他撑着冰冷的床沿,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滞涩,像一具生锈的机器在强行启动。冻硬的泥壳随着他的动作大块剥落,簌簌掉在地上。他站直身体,敞开的旧棉袄下,胸膛残留的泥污下,皮肤冻得发紫。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迈开脚步,赤脚踩在冰冷刺骨、满是尘土和冰碴的地面上,一步,又一步,极其沉重地朝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冻疮破裂的轻微声响和脚下冰碴的呻吟,每一步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带着泥污、脓血和冰水的湿冷脚印。

马干事和另一个干事嫌恶地侧身让开,仿佛躲避着瘟疫源。夏侯北沉默地走出宿舍,走进了外面依旧酷寒、但天光稍亮的清晨。寒风如刀,刮在裸露的皮肤和脸上的泥壳裂口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佝偻着背,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冰山,沉默地跟在两个干事身后,朝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温暖的行政楼走去。身后,宿舍的门被“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张二蛋那令人绝望的喘息和栓柱等人惊恐的目光。

***

校长办公室。

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严寒与喧嚣。温暖的气流包裹着身体,带着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一种淡淡的、属于昂贵木材与真皮的混合气味。深红色的厚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宽大的办公桌光洁如镜,倒映着头顶水晶吊灯柔和的光晕。墙壁上那幅新挂的“厚德载物”匾额,金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一种庄重而疏离的威严。

郑明没有坐在办公桌后。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姿态悠闲地欣赏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校园景色。他今天穿着一件质地柔软、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衫,衬得他身形挺拔。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手里端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白玉小茶盅,里面是色泽清亮的茶汤,袅袅升起的热气带着清雅的茶香,在温暖的空气中氤氲。

夏侯北被带进办公室,赤脚踩在门口那片昂贵的地毯边缘,留下几个肮脏湿冷的印记。他身上残留的泥腥味、汗酸味和淡淡的血腥气,瞬间打破了室内的馨香与宁静,形成一种令人皱眉的入侵感。

郑明仿佛没有察觉。他依旧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茶盅里的香茗,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发出满足的轻叹。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悲天悯人般的沉重。

“夏侯北同学,”郑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房间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你的事情,影响很坏啊。聚众闹事,冲击后勤,辱骂师长,致人重伤…尤其周强同学,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情况…很不乐观。”他微微摇头,眉头轻蹙,仿佛真的在为周强的伤势忧心,目光却锐利如刀,审视着门口那个泥塑般的身影。“家长们的联署信,你也看到了。要求开除你的呼声,很高。校方的压力,非常大。”

他踱着方步,缓缓走向宽大的办公桌。他的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他放下白玉茶盅,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划过,最终停在桌角一个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物件旁——那是一枚崭新的、印着豪华车标的车钥匙。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折射着头顶水晶灯的光芒,散发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优越感。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郑明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法官的法槌,“不是法外之地,更不是暴力滋生的温床。对于严重违纪、屡教不改的学生,开除,是维护校纪校规、平息众怒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手段。”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夏侯北,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陈述事实的残酷。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夏侯北的反应,又似乎在酝酿着转折。

“不过…”郑明话锋一转,脸上那副沉重的表情稍稍松动,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施舍般的“宽和”,“念在你年纪尚小,家境…特殊,又是初犯(他刻意忽略了之前的冲突记录),学校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还是愿意…再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伸出手,从桌上拿起一份打印好的文件。纸张崭新,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他捏着纸的边缘,朝着夏侯北的方向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留校察看。”郑明清晰地吐出这四个字,目光紧盯着夏侯北低垂的脸,“这是校方顶着巨大压力,为你争取来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夏侯北依旧垂着头,泥壳覆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真正的泥塑。只有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郑明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沉默,他收回递出的文件,另一只手却拿起桌上另一份更薄的打印纸,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是!机会,不是没有代价的!”他晃了晃那份薄纸,“在留校察看期间,取消你的一切贫困补助和奖学金评定资格!这是你为你自己的冲动和暴行,必须付出的代价!学校不是慈善堂,不能养虎为患!明白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夏侯北赤脚上那些狰狞的冻疮和泥污,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计算。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那份“留校察看”决定书上,手指在纸面上点了点。

“现在,拿着这个。”他将那份“留校察看”决定书再次往前递,同时从桌上拿起另一份打印好的文稿,一起递了过来。“回去,好好写一份深刻的检讨!把你的错误,一条条、一件件,认识清楚,剖析透彻!态度要诚恳,认识要深刻!明天晨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当众宣读!”

郑明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他微微扬着下巴,等待着夏侯北的反应,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夏侯北终于有了动作。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手同样覆盖着干涸的泥污,手背上布满冻裂的血口,指关节处红肿溃烂。他的动作僵硬而滞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锈死中艰难转动。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份代表“宽恕”的“留校察看”决定书,而是直接抓住了郑明递过来的那份打印好的“检讨范本”。

他的手指触碰到纸张光滑的边缘。那冰冷的、崭新的纸张边缘,竟如同锋利的刀片,恰好割在他掌心一道深可见肉的冻疮裂口上!

“嘶——”

一股尖锐的剧痛瞬间从掌心炸开,直冲头顶!夏侯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覆盖在泥壳下的喉结猛地滚动!但他没有缩手,也没有发出痛呼。他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了那份“范本”!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绷得死白,突出的骨节在灯光下如同嶙峋的山石!掌心的伤口被崭新的纸缘更深地切割、挤压,暗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浸透了纸的边缘,又迅速被粗糙的纸面吸收,晕开一小团深褐色的污迹。那份“范本”被他攥在手中,轻飘飘的纸张,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羞辱。

郑明看着他攥紧纸张、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的样子,看着他泥壳下微微滚动的喉结,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冰冷的、满意的弧度。他收回了手,仿佛丢掉了什么肮脏的东西,拿起桌上的白玉茶盅,又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

就在这时,夏侯北攥着那份染血的“范本”,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动作依旧滞涩,如同生锈的轴承。覆盖在眼睛上的泥壳随着抬头的动作裂开、剥落,露出了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哀求,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冰封到极致后,反而淬炼出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一种洞穿一切虚伪、带着巨大嘲讽和悲凉的平静。

他的目光,掠过郑明那张“悲悯”的脸,掠过他手中温润的白玉茶盅,掠过办公桌上那枚折射着冷光的车钥匙,最后落在了自己手中那份被攥得变形、边缘染血的“范本”上。

他干裂、沾着泥污和血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扯动。这个动作再次撕裂了嘴角的伤口,新鲜的、暗红的血液涌了出来,顺着下巴的弧度滑落。最终,一个极其古怪、冰冷、带着无尽嘲讽的笑容,凝固在了他那张泥污覆盖的脸上。

他缓缓地、嘶哑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像是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气和冰渣的冷硬:

“好。”

他顿了顿,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滚烫而苦涩的东西。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清晰地吐出后续的字眼:

“我写。”

他攥着“范本”的手又紧了几分,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掌心的血渍在纸张上晕染得更开。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抬起,迎上了郑明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终于掠过一丝真正诧异和审视的眼睛。

嘴角那个染血的笑容咧得更开,露出沾着血丝的牙齿,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狱的低语,一字一句,敲打在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里:

“字字句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范本”上那些打印好的、充满自我贬低和认罪措辞的标题。

“…都是吃人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空调的嗡鸣声显得格外清晰。郑明端着茶盅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脸上的那种掌控一切的沉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被冒犯的毒蛇,死死地盯住夏侯北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夏侯北没有再看他。说完那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完成了某种仪式。他攥着那份染血的“范本”,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僵硬,赤脚踩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几个更加肮脏、带着血渍的湿冷脚印,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走向门口。他没有回头,背影佝偻,却像一柄折断后依旧不肯倒下的锈剑,带着满身的泥污、冻疮和血腥,沉默地离开了这片温暖而虚伪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