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月凉如水,万籁俱寂,唯有更漏声断断续续地穿透沉沉的夜色,一声声传了过来。
陈庆之的府邸深处,一方僻静的庭院里,灯烛俱灭,只凭一天清冷月光照亮。
院墙高大,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也隔绝了此刻他心中的涛浪。
这里是建康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比起建康城内高官重臣们常见的雄城阔府,这里简直可以说是简陋,但他本就出身寒微,对这些一向不在意。
院内石桌上,摆着一壶寻常的浊酒,酒壶旁是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正是在江北的时候,高欢临时起意之下“宝剑赠英雄”的那一把。
陈庆之独自坐在石凳上,背影挺直,他并未取杯,只是时而拎起酒壶,直接倾入喉中。
酒液辛辣猛烈,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一位老仆悄步走近,望着主人这般模样,脸上尽是忧虑之色。
他迟疑片刻,还是低声劝道:
“将军,夜已深了,寒气重,您……您该歇息了。”
陈庆之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沙哑:
“无妨。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老管家深知他的脾气,只得暗暗叹息一声,躬身默默退了下去。
待老管家那蹒跚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庭院中重归死寂,只余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响。
陈庆之僵坐的身形猛然一动,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他抓起石桌上那壶浊酒,仰头痛饮,酒液如灼热的炭火般滚入喉中,来不及咽下的部分顺着嘴角溢出,肆意流淌,将他胸前的衣襟浸染出一片深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哐当”一声闷响,空了的酒壶被他重重掼在石桌上。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右手已铁箍般握紧了横陈桌上的那柄长剑。
“锵——!”
一声清越龙吟骤然迸发,撕裂了庭院的宁静。
长剑应声脱鞘而出,冰冷的剑身在皎皎月华下荡开一泓秋水般的寒光,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连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凝结了几分。
他起身离座,步伐起初竟有些虚浮,但随即站稳。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他手腕一抖,剑尖颤出数点寒星。下一瞬,他动了!
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一件死物,而是他手臂的延伸,是他意志的具现。
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扫……
招式凌厉狠绝,没有丝毫花俏,每一式都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人技,带着最纯粹的战场杀伐之气,呼啸生风!
和他素来儒雅的青衫文人气质截然不同。
月光下,他腾挪闪转,身形与剑光几乎融为一体。那剑快得惊人,时而如暴雨倾泻,银光爆闪;时而如毒蛇吐信,角度刁钻;时而又如大江奔流,气势磅礴。
森寒的剑光围绕着他周身流转,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色光网,水泼不进。
他似乎彻底褪去了那个数次北伐无功、回到建康后又遭闲置、只能空耗时日的散骑常侍的躯壳。
这一刻,他身形舒展,步伐踏出之间,不再是文人雅士的方步,而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才有的、龙骧虎步!
他眼前不再是这方狭小庭院,而是幻化出了北地苍茫的旷野,耳边似乎响起了敌军铁骑冲锋时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嘶喊!
而他,便是这幻象中顶在最前方的锋刃!是那柄足以撕开千军万马、直捣黄龙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