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此间少年(二合一)(感谢书友wiiip的强力支持!)(1 / 2)

高欢高举玺印,阳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炽烈。

十二章纹的衮服在风中猎猎作响,日月星辰仿佛真的在他衣袍上流转。

“万胜!”

下方再次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高欢恍然惊觉自己已站了很久。

他缓缓抬起眼,受禅台上猩红贡毡铺就的御道笔直延伸,尽头是万里无云的碧空。

阳光突然变得刺目。

就在这强光灼目的瞬间,那深埋心底、几乎被这么多年南征北讨尘封的怀朔寒夜,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他清晰地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蜷缩在戍楼灌满寒风的箭垛旁。

那少年身上裹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羊皮袄,手中紧攥着一块冻得硬如石头的麦饼,就着雪地反射的惨淡微光,费力地啃噬着。

每咬一口,粗糙的饼渣都刮过喉咙,混着风雪灌入的寒气,咽下去是刺骨的冰凉与难言的酸涩。

戍楼下,不时传来野狼凄厉的嚎叫,而比狼嚎更刺耳的,是老戍主那带着浓重酒气、肆无忌惮的嘲弄:

“贺六浑!瞅瞅你这副穷酸样!守着这破戍楼啃冻饼子,就是你的命!祖坟冒青烟?哼!你这辈子能混上个队主,老子这身骨头能拆了喂野狗!”

少年人的尊严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既不是成年后得失权衡的懊恼,也不是利益受损的愤怒。

但它大概率是苦的,它的苦,只是源于那份尚未被现实打磨的、近乎本能的骄傲被无情践踏时的剧痛。

当少年人那颗赤诚滚烫的心,捧出最珍视的、或许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骄傲:

比如一次当众展现的机会,一句渴望被肯定的言语,一件体面的衣裳,甚至仅仅是一个平等的眼神。

如果这些一次次被漠视、被曲解、被轻蔑地踩在脚下,这苦味就会达到极点,像嚼碎了未成熟的野果,酸涩尖锐,带着一股生硬的草腥气,直冲脑门,让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烫发酸。

喉头仿佛被粗糙的砂石堵住,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感,将那声不甘的呐喊或委屈的呜咽死死地压回胸腔,闷得人几乎窒息。

在怀朔戍所呼啸的寒风中,在戍卒粗粝的嘲弄声里,在每一个啃着冻硬麦饼、听着野狼嚎叫的漫漫长夜,这种冰冷、坚硬、仿佛与周遭世界隔着一层无形壁垒的感觉,就是少年贺六浑最熟悉、也最深入骨髓的常态。

他像是一株被遗忘在乱石缝里的野草,他是游离于那个世界的。

因为从未见过母亲的面容,所以就连一丝模糊的温暖轮廓也无从想象,那本该是生命最初的港湾,于他只是一片虚无的空白。

而父亲,那个赋予他姓氏与这副身躯的男人,其存在感更是比塞外飘散的沙尘还要稀薄。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庇护支撑,甚至连一个带着温度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血脉相连的至亲,在他的世界里,是两个空洞的符号,勾勒出的只有彻骨的疏离与遗弃。

于是,在少年贺六浑那方被边塞风雪反复捶打的小小天地里,真正清晰存在的,似乎只有他自己。

他的影子在残破的戍楼墙壁上拉长、晃动,是他沉默的伴侣;

他咀嚼冻饼时齿间发出的单调声响,是他唯一的慰藉。

少年人并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意思,但却已经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孤独的味道。

但是记忆中,他从未哭过。

泪水,这种人类最本能的情感宣泄,在他的世界里仿佛找不到出口。

连那个素来以桀骜凶狠著称、动不动就和人打架的侯景,也曾会在无人处对着月亮自怨自艾,咒骂命运的不公。

但贺六浑不会,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底那片本该滋生委屈、悲伤、甚至绝望的土壤,却像是被寒冰永久封冻,寸草不生。

但并不是没有痛楚,也不是没有屈辱。

只是那些汹涌的、足以击垮常人的情感暗流,在他年幼时就被一种近乎残酷的本能,强行镇压、压缩、深埋。

它们没有被消解,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塞进了心底最幽暗、最坚硬的角落,层层封存。

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是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自我保护。

那些被深埋的委屈、渴望、乃至对美好的最后一丝幻想,并未消散,而是在那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挤压与淬炼,沉淀、结晶,最终化为一道幽深刺骨的寒光。

这寒光,是情感彻底冰封后凝结的锐利核心,是未来高王灵魂的底色。

多年之后,当他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哀嚎与刀锋的寒芒,眼底所迸发出的、令山河变色的铁血杀伐之气,其源头,正是少年时被他亲手埋葬在心底最深寒渊中的、那些永不哭泣的孤寂与冰冷。那份深埋的“寒”,终将化作焚毁一切的“火”。

直到……直到很多年以后那个命运转折的黄昏,在怀朔城楼猎猎作响的破旧旌旗下。

他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戍卒的尘土与边塞的冷硬气息,目光无意间扫过城下喧嚣的街市。

就在那人头攒动、色彩混杂的背景里,一道清亮得如同划破阴霾的晨曦的目光,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那个出身代郡名门、姿容绝世、传闻中眼界极高的贵女!

她竟在看他!不是世家子弟间矜持的打量,不是贵女对戍卒惯有的轻慢一瞥,而是,是一种穿透了他褴褛衣衫、满面风霜,直抵他灵魂深处的、带着惊奇、探究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纯粹光亮般的注视!

那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烫穿了他用数年孤寂与冰冷筑起的厚重心防!

就是那个注视,他不再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了!

他成了一个鲜活的,有色彩的人!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对视中,那个在苦难中淬炼出狼性、将一切脆弱深埋于寒冰之下的少年,感到灵魂深处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仿佛囚禁在心底最幽暗深渊里的那头伤痕累累、时刻低吼着愤怒与不甘的野兽,第一次被一道如此温暖、如此明亮、如此不容置疑的光芒所笼罩。

那光芒不是刺目的骄阳,而是春水初融,带着不可思议的柔和力量,瞬间瓦解了那困兽周身的坚冰与戾气。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她不仅看着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身边人,清晰而坚定地指向他所在的方向,说出了那句足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话语:

“此真吾夫也!”不是怜悯,不是施舍,是斩钉截铁的认定!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以决绝勇气和非凡慧眼穿透他卑微外壳的女子,成为了他灵魂的锚点。

她带来的,远非世俗情爱那么简单。

她是一道温润而坚韧的光,不仅驱散了他心底积年的寒冰,更用一种无声却强大的力量,将那头随时可能挣脱束缚、撕裂一切的“野兽”,温柔而坚定地安抚、驯化、最终永久封存于最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