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洛阳皇城。
回程驿马踏破层层宫门闯入禁苑,连鞍鞯都未卸,一个装了辞表的漆盒便已送入清凉殿。
元朗枯坐在彻夜通明的宫灯影里,呆滞着接过盒子。
掀开内匣的动作使凝固的朱砂印泥簌簌落下微尘。展开辞表刹那,一股风霜尘埃与驿站马匹的气息扑面而来,更刺目的是辞表末尾那枚镌着“晋阳大丞相金印”的鲜红钤记——比诏书上他自己的印色更加鲜烈逼人。
“高欢惶恐百拜,才疏德薄,岂敢承天授之重。愿陛下垂悯苍生,鉴臣愚忠……”
元朗喃喃念出声来,双手不住颤抖。他蓦地咬住下唇直至咸腥弥漫,才克制住喉头的悲鸣。
“陛下……”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内侍佝偻着腰,几乎将身体贴到地面,声音压得极低:
“今日……这第二道禅位诏……是否……是否还写?”
元朗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不写?!呵……”
他心中涌起无边的苦涩与自嘲:
“高王赏朕这点体面,朕……还能自己不要么?!”
说着,元朗猛抬眼盯住御案,昨夜用的紫豪笔还横在砚山旁,半截干涸墨迹覆在象牙白笔管上,看起来十分刺眼。
他伸手欲取笔,指节却不受控地颤起来。
“笔来!”他嘶声低吼。
老内侍捧上另一支新笔,元朗五指死力攥住,惨白的手背上青筋毕现。
铺开的贡绢皎洁如雪,反射着冷冽天光。
他蘸墨提笔,墨汁悬垂欲落,半晌。
“朕闻……”
他艰涩起笔,第二字尚未写就,指尖一阵痉挛震颤失控,浓重的墨滴直坠而下,在绢上洇开乌黑黏腻的一团。
绝望的窒息骤然扼紧他的咽喉。
“换新绢!”
元朗猛地将笔砸在墨池,溅起数点污渍:
“再呈一匹!”
另一卷素绢在死寂中铺开,元朗强迫自己屏气凝神,笔尖缓缓落下:
“高王扫荡六合,功盖寰宇……”
指尖刺痛袭来,他垂眼,才见指甲深掐入拇指皮肉,痛觉如电流窜入心髓,反而令他手臂奇异地稳住了。
字迹在殷红的衬底上艰难推进:
“今欲效古圣之迹,逊位于高……”
“位”字拖出虚颤的长捺,又被元朗狠狠咬唇逼停了抖颤。
远处宫门吱嘎开启,一缕晨风趁机潜入,拂得绢帛微动。
…………
辞表飞赴长安的当夜,行辕书房仍灯火通明。
高欢正凝神端详着案上那份来自长安的、盖有皇帝玉玺的回函诏书,指尖慢捻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在烛光下反复审视、翻转。
“元朗这份诏书措辞还挺考究,”
高欢轻笑一声,目光并未离开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