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政提着一盏油灯,缓步向里面走去。
营内挤满了伤兵,草垫早已不够用,许多人直接躺在潮湿的泥地上。
不时有人低声呻吟,但更多的人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黑漆漆的营顶。
血腥味、腐臭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将军!”
角落里,一个年轻士兵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牵动了腹部的伤口,顿时疼得冷汗涔涔。
王思政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动。”
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灯光检查那道狰狞的伤口——箭矢贯穿的创口已经发黑,边缘泛着不祥的青紫色,脓血浸透了草草包扎的麻布。王思政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雷五安,拿干净的布来。”
老兵雷五安沉默地递上一块洗得发白的麻布,这是从王思政自己的衣服上撕下来的干净布料。
王思政小心翼翼地揭开旧布,士兵的腹部肌肉因疼痛而剧烈抽搐,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王思政终于看清了这个士兵的脸——绝不会超过十八岁,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干裂,颧骨高高凸起,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像是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王思政放轻了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小的叫郭骆狗,华州人……”士兵虚弱回答:
“家里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哥哥都战死在沙苑了……”
王思政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去年路过华州时见过的景象——连绵的麦田,炊烟袅袅的村落。
“好名字,”王思政的声音有些哑:
“骆狗,骆马也,能负重行远。等你伤好了……”他顿了顿,将后半句“就回乡去吧”咽了回去。
士兵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但随即黯淡下去。他心知肚明,这伤好不了了。
缺少草药和必要的看护,这等重伤不过是等死罢了。
况且,玉璧城破在即,他们还能回去吗?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晃动间,王思政看见草垫下露出一角泛黄的纸——那是半张家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儿在军中一切安好,勿念”。字迹被血迹浸透,模糊了后半截。
营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王思政知道,又有伤兵没熬过这个寒夜。
“将军……”郭骆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王思政的衣角,他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刚包扎的麻布已被浸透:
“若是……若是我回不去了,您能不能……”
王思政俯下身,听见少年气若游丝的请求:
“告诉我阿母,”
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就说孩儿走得痛快,没受罪……”
寒风卷着雪粒从帘缝钻进来,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营墙上,忽长忽短。
“好,”
王思政重重地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放心,我会着人替你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