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能让兵士们以战养战、自给自足,这虽非上策,却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他长叹一声,继续梳理着心中的思路:兵源一定要来自良家健儿,这样既能保证战斗力,又能减轻国家供养负担;农闲训练,兵农合一,不废耕织根本;免除赋税徭役,则是给予府兵最实在的恩遇,换取其死力效忠。
想到这里,他接着提笔往下写:
“兵仗、衣驮、牛驴及粮秣,六家共备,是为‘六户共养一兵’之制……”
就在“六家共备”四字刚落笔的刹那,宇文泰的手腕猛地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自笔尖悄然坠落,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那“六”字之上!
墨珠瞬间在素绢上晕染开来,化作一团不断扩张、边缘狰狞的浓黑墨团。
宇文泰盯着那团墨迹,烛光下,那墨色仿佛活了过来,翻滚、涌动,一张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带着战场上的风霜与血火气息,清晰地从中浮现:
侯莫陈崇——少年英豪,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沙苑之战救他于万军之中……
赵贵——元老肱骨,贺拔岳死后,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力主拥戴自己,收拢残兵,奠定基业……
李弼——勇冠三军,沙苑之战率铁骑踏破敌阵,那决绝的身影至今令人心折……
这些面孔背后,仅仅是他们自己吗?不是的!他们是盘根错节、势力雄厚的武川豪族!是追随自己从六镇烽烟中一路拼杀出来的关陇勋贵!是支撑着长安政权、以无数子弟鲜血浇灌而成的铁血同盟!
这“六家共备”之“六”,不正暗合了这些根深蒂固的豪族勋贵吗?
新制度的根基,不仅要深植于乡野民力,更要牢牢捆绑住这些手握重兵、左右朝局的关陇豪强!让他们出人、出钱、出武备,将家族利益与国家兵权深度捆绑,形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王上?”老仆见他久久凝视墨团,气息沉凝,不由小心翼翼出声探问。
宇文泰猛地回神,眼底的恍惚瞬间被冰寒的锐利取代。他没有擦拭墨团,反而将笔锋重新落下,紧挨着那团墨迹,继续写道:
“……每岁孟冬,柱国大将军亲率僚佐,巡行诸府,大集府兵。校阅骑射技击、军阵演武,考其勤惰,辨其优劣。技精艺熟、勇力超群者,擢拔其职,授以幢主、军主乃至骠骑、车骑将军之号,纳入军府统辖,隶属于柱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个不是待遇)麾下……”
这最后一段,便是他精心考量许久,把那些豪强拉到自己这条船上最重要的手段了。
柱国大将军亲临,这个可以极大的彰显朝廷重视;岁末大阅,是检验更是威慑;择优授职,则为那些出身寒微却勇武过人的府兵打开了晋升之门,源源不断地将新鲜血液和忠诚力量输送到以“八柱国二十四开府”为核心的军事贵族体系之中。
这既是对地方豪强的制衡,也是对整个关陇军事集团进行制度化整合与强化的关键一步。
风雪依旧在窗外肆虐,但殿内,一幅由墨线、权力与血肉共同编织的军事蓝图,已在素绢之上凛然成型。
那团未干的墨渍,像是一个沉默的注脚,昭示着这强大力量的基石,深埋于武川的雪、关陇的血,以及那些在墨色中若隐若现、将命运与长安紧紧捆绑的勋贵脸庞。
自上次惨败以来,宇文泰第一次由衷地笑了起来。他伸手抚过绢帛,指尖微凉,却仿佛触到了某种滚烫的东西:那是野心,是力量,是足以与那个人一较高下的底气。
“贺六浑……”他低声念出那个宿敌的名字,嘴角的笑意渐冷:
“你我之间,还犹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