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首的侯景当先开口:
“你们来的时候正碰上下雪,我们江北天寒,公主殿下受累了。”
萧妙芷见开口的那人虽然长相粗鲁,眉宇间带着北地武将特有的粗犷,可言语间却是颇为知礼,当下微微颔首,温声道:
“多亏王上早有准备,沿途驿站皆备有暖炉裘衣,司马先生更是日夜照料,我们这一路虽遇风雪,倒也是有惊无险。”
她话音未落,侍立在侧的司马子如便笑着补充道:
“公主有所不知,这些安排都是王上亲自过问的。就连您下榻的别院,也是特意请了南来的工匠,按建康样式重新修葺的。”
高欢闻言摆手笑道:“昭明太子当年主持编撰《文选》,天下文士莫不景仰。今日能迎其后人入府,是孤的荣幸。”
说着竟打算请萧妙芷入上座,这般隆重的礼遇让萧妙芷一时有些无措。
她原已做好受冷遇的准备,却不料北朝众人待她如贵宾,言谈间对父王的推崇更是发自肺腑。
她偷眼望向殿角随侍的陈庆之,见他眼中也满是讶异,显然这番场面同样出乎他的预料。
“取永和钟来。”高欢也不等她多想,突然开口。
满堂俱寂,不多时,几名力士抬着口青铜大钟踉跄而入。
钟身绿锈斑驳,却清晰可见“大梁天监元年造”的铭文。萧妙芷见这大钟猛地站起身来。
“此物……”她嗓音发颤。
这是多年前南北交好时,昭明太子亲赠北朝的国礼。当时在建康朝堂之中还曾起过一阵不小的波澜,清谈名士们纷纷指责太子以重器资敌。
萧妙芷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冰凉的青铜器,手指触到铭文处微微一顿。那“永以为好”四个篆字笔力雄浑,她恍惚看见父亲执笔题铭的身影。
那时的昭明太子尚是意气风发的储君,广袖当风立于金陵台上,而江南的山水间也远远没有如今这般多的伽蓝钟鼓。
“咚-”
高欢亲自执槌击钟。苍凉的余韵里,萧妙芷在余音中心念电转,忽而提起裙裾走到堂中,向着高欢行了一个标准的男子揖礼:
“王上取出先父故物,妙芷便知您与先父心意相通。”
她缓缓直起身子:
“先父在世时,常与我讲述中原旧事,他说衣冠南渡终是权宜之计,每每谈及洛阳铜驼荆棘,总要潸然泪下。他毕生所愿,便是看到北地汉人重振冠带之盛,再现‘日月丽天,江河行地’的华夏气象。
可叹天不假年,先父终其一生,只见北方五胡纷扰,胡马屡渡黄河。这些些年洛阳、长安宫阙屡屡改换大王旗,来来往往俱是索虏君主得势。他临终前犹自握着我的手说……”
萧妙芷突然抬眸:“若得见汉家儿郎重掌北地,当浮一大白。可惜如王上这般人物收拾北地河山的时候,先父无缘得见,确是一大憾事”
高欢闻言轻叹一声,南朝的昭明太子算得上是少有的开明之人,可文风炽盛终究抵不过北地的刀兵啊。
“妙芷虽生于江南,却从未忘记北方才是华夏故土。”她轻抚铜钟,继续道:
“先父曾说,南北之分不过是司马氏一族之恶。长江水再清,也洗不去我们骨子里的黄河血脉。”
说着,她抬眸直视高欢,眼神坚定:
“这些年在建康,眼见佛寺日增,胡僧渐众,妙芷常忧心有朝一日江南也将成异域。今日得见王上重振汉风之志,方知先父所愿未空。”
高欢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
“不意公主竟有这般见识,公主此言,可是认为南朝已非华夏正统?”
萧妙芷不卑不亢:“正统与否,不在疆域,而在人心。江南士族醉心清谈,北地豪强渐习汉礼,孰正孰异,人心自有明断。”
她忽然转身面向南方:
“可笑建康那些腐儒,终日以正朔自居,却将周礼束之高阁。反倒是王上这里……”她叹了口气:
“晋阳在异族治下多年,今日我却还能见到汉家气象,实在难得。”
高欢闻言大笑,向一旁的苏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当即捧上一个锦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方玉印,印纽雕着交颈的鸿雁。
“此印乃孤命人新刻,与昭明太子所赠正好成对。”高欢将玉印郑重放在青铜器旁:
“一南一北,终有重圆之日。”
萧妙芷凝视着两件器物,深深一拜:
“妙芷愿为南北之好尽绵薄之力。只盼有生之年,能见长江黄河再汇一处,不复有独有凌霜橘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