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躬身行礼。
“孩儿有事禀报。”
严嵩眼皮微抬,目光在高寒文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
“说吧。”
严世蕃将方才议事厅内的讨论简要复述,说到牛信之计,严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待严世蕃说完,寝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严嵩始终不动声色,仿佛早已知晓一切。
严世蕃轻咳一声。
“父亲,孩儿已让众人不要写诗,也请父亲......”
“混账!”
严嵩突然瞪眼,吓得严世蕃后退半步。老臣转而看向高寒文。
“高大人,你觉得诗该不该写?”
高寒文此前在书房因地位低微未敢发言,此刻被严嵩点名,不由得心跳加速。
他恭敬道。
“回阁老,诗可以写,但要请皇上命题。”
严世蕃闻言,独眼猛地睁大,随即拍额自责。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父亲,是孩儿愚钝了!”
严嵩这才露出笑意,示意高寒文坐下。
“名不正则言不顺。织田不过是个小小藩王,受他人指使才拿下九州。此次遣使虽以天皇名义,终究只是小霸。”
他缓缓道。
“春秋对霸主多有贬斥,写诗需先明确命题。世蕃,你明日去内阁,问清楚诗的命题。”
严世蕃连连点头,心中暗叹父亲老谋深算。
严嵩却突然长叹一声,目光射向儿子。
“你可知道,杨帆为何留着一半倭寇不打?”
严世蕃沉吟道。
“孩儿以为,杨帆是想掌握主动。谁不服他的变法,他就打成倭寇,随时可打。此计太过狠毒。”
“糊涂!”
严嵩嗤笑一声,脸色骤变。
“你读书少,又沉迷酒色,虽有小聪明,关键时刻却总是糊涂!”
他厉声道。
“杨帆此举有两层意思。一是要羞辱郑检、莽应龙、索扎等人,包括我们严家,让天下人看我们抬不起头;二是要慢慢搜集证据,坐实所有通倭者的罪名,边打边抓,以此昭示天下!”
老臣的声音越发低沉。
“那岛上三四千倭寇仍在走私,就是杨帆放的长线!你不想想如何破局,却在这里计较小事!”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严世蕃头上。
他面色惨白,独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悔恨与恐惧。
不到一年时间,杨帆就将他逼入绝境,全因自己轻敌所致。
严世蕃今年五十有二,少年成名,随父掌权二十载,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如今两鬓斑白,若此局难破,等待他的只有身败名裂。想到这里,他喉头哽咽,声音颤抖。
“父亲...孩儿...孩儿后悔......”
严嵩见状,神色缓和,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高寒文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暗忖。
严家当初多次逼迫杨帆,甚至想将其五马分尸,如今遭报复也是因果报应。
但他丝毫不敢流露,反而劝道。
“严大人不必过于自责。我们仍有可用之人,杨帆除张居正外支持者不多。渡过此关,仍有可为。严大人是下官等人的主心骨啊。”
严世蕃强忍哽咽,用力拍了拍高寒文的右臂。
“高大人,日后我若有想不到或说错之处,你务必提醒。我们...不能再犯错了。”
高寒文重重点头,眼中带着坚定。
严嵩看在眼里,心中感慨万千。
儿子聪明绝顶,却因四十岁后沉迷酒色、飞扬跋扈,如今被强敌击败而伤心,这也是人间常态。即便是太子,也要历经磨难方能成器。
裕王府内,檀香袅袅,徐阶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指尖轻轻敲击扶手,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盛放的梅树上。
八月的梅花开得反常,就像这大明朝堂,处处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殿下,谭大人到了。”
管家在门外轻声禀报。
裕王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颔首。
“请进来。”
谭纶风尘仆仆地踏入厅内,官袍下摆还沾着江南的泥土。
他先向裕王行礼,又与徐阶、李春芳互相见礼,这才落座。
“江南情形如何?”
裕王开门见山,眉头紧锁。
谭纶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
“回殿下,杨帆在江南推行'计授'之法,已初见成效。但...”
他顿了顿。
“皇庄变法一事,确实引起藩王不满。”
裕王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袍带翻了茶盏,茶水在案几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他杨帆好大的胆子!这是要掘我朱家的根基!”
他来回踱步,锦靴踩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藩王受损,勋贵必然不安,届时天下动荡,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徐阶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溅到手上的茶水,轻声道。
“殿下息怒。杨大人此举,想必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
裕王冷笑一声。
“父皇年事已高,近来又沉迷修道,朝政多由严嵩把持。
杨帆这分明是借变法之名,行削藩之实!”
谭纶偷眼看向徐阶,后者却只是低头品茶,仿佛对这番言论充耳不闻。
他心中暗叹,只得硬着头皮道。
“殿下,杨帆围住舟山却不攻打,还允许通商走私,下官也不解其意。但江南百姓对此颇为拥护,倭寇之患确实减轻不少。”
“通商?走私?”
裕王停下脚步,眼中带着锐利。
“他这是要断我大明的海禁国策!缙绅们若见皇家守不住家业,岂不人人自危?即便投献有问题,也该徐徐图之,岂能如此操切!”
厅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蝉鸣聒噪。
李春芳轻咳一声,打破沉默。
“殿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宫中传来消息,皇上命内阁商议皇极殿接待织田使者之礼,此事更为紧迫。”
裕王勉强压下怒火。
“织田不过倭国一小霸,并非幕府将军,若以国礼相待,必遭倭国各藩非议。”
徐阶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
“皇上之意,是要我们既不得罪倭国幕府和各藩,又能宣示倭寇战败、鼓舞民气。此事需寻个两全其美的名目。”
裕王沉思片刻,目光转向谭纶。
“你刚从江南回来,对倭事了解最深,可有良策?”
谭纶眼中精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