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刘应节果然与众不同。”
朱翊钧轻声道。
“这时候还记得...”
校场上,最后一门铁菩萨炮刚刚完成试射。
炮口余烟未散,远处标靶已被轰得粉碎。
胡宗宪站在炮身侧后方,双手微微颤抖地抚摸着尚有余温的炮管,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射程...足有佛郎机炮两倍不止!”
朱翊钧负手而立,玄色官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胡部堂好眼力。此炮用精铁铸造,炮管加厚三成,装药量增加五成,射程自然不同。”
“造价几何?”
胡宗宪敏锐地抓住关键。
“一门炮需银八百两。”
朱翊钧伸出三根手指。
“火药局眼下月产不过八门,待模具定型后,年产量可突破五百。”
胡宗宪突然转身,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地。
“朱大人真乃国之栋梁!有此利器,沿海倭患何愁不平?”
朱翊钧连忙扶起这位抗倭名将。
“部堂言重了。不过...”
他目光转向校场另一端正在操练的火枪队。
“光有火炮还不够。”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三百名火枪兵正以三段击战术轮番射击。
硝烟弥漫中,胡宗宪注意到这些火铳与寻常鸟铳大不相同——枪管更长,击发装置更为精巧。
“这是...”
“改良版鲁密铳。”
朱翊钧接过亲兵递来的样品。
“射程百步可破重甲,熟练兵卒每分钟能发三弹。”
胡宗宪接过火铳细看,忽然压低声音。
“朝中知道大人造这些...”
“自然不知。”
朱翊钧轻笑。
“所以需要部堂配合演场好戏。”
夜幕降临,中军帐内烛火通明。
胡宗宪指着海防图道。
“当务之急有二。其一,速调戚元敬回防台州、海门;其二...”
他顿了顿。
“请大人带火枪兵押解俘虏巡行各府。”
朱翊钧眉头微蹙。
“游街示众?”
“非为羞辱。”
胡宗宪手指划过地图上几个红圈。
“倭寇已在这几处登陆,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需让军民亲眼见到俘虏与火器,方能重振士气。”
帐外传来更鼓声,朱翊钧沉默良久,终是点头。
“明日启程。”
三日后,绍兴城门。
六百名倭寇俘虏被铁链串成长队,在火枪兵押解下蹒跚前行。
道路两旁挤满百姓,有人扔着烂菜叶,更多人却只是沉默观望。
“听说倭寇大举登陆,杭州都要陷落了...”
“嘘!官军就在前面!”
窃窃私语飘进朱翊钧耳中。
他侧目看向身侧的胡宗宪,后者面色如常,仿佛早有所料。
夜间驿馆,朱翊钧拍案而起。
“沿途所见,百姓竟对倭寇习以为常!”
胡宗宪不紧不慢地斟茶。
“汪直时期,沿海走私盛极一时。倭寇销赃,海商供货,百姓得利,早成惯例。”
“所以俞大猷主张赶尽杀绝?”
“非也。”
胡宗宪摇头。
“倭寇分真倭假倭。真倭不过十之二三,余者皆是沿海流民。”
烛火噼啪作响,朱翊钧忽然道。
“若在金山卫设丝绸交易栈...”
“倭寇不会答应。”
胡宗宪直接打断。
“他们宁可以武力胁迫,也不愿接受朝廷抽成。”
朱翊钧目光一凛。
“部堂可知,这般走私正在掏空大明根基?”
“下官自然明白。”
胡宗宪苦笑。
“但严嵩当年...”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朱翊钧却已听懂弦外之音——
严嵩正是利用这种复杂局面,将抗倭变成党争工具。
七日后,杭州巡抚衙门。
“胡汝贞!你竟信严嵩那老贼!”
谭纶拍案怒斥,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胡宗宪垂首不语。
张居正轻抚长须打圆场。
“不畏浮云遮望眼,胡部堂也是被蒙蔽...”
“够了。”
朱翊钧突然出声,众人顿时噤声。
他走到海防图前,手指重重点在舟山位置。
“倭寇主力尚在海上,当务之急是俞大猷的水师。”
谭纶冷静下来。
“俞志辅已切断南北倭寇联系,但若潮汕海盗北上...”
“张尚书。”
朱翊钧突然转向兵部尚书张翰。
“水师现存多少战船?”
张翰略作思索。
“福船四十,苍山船百余,但能出海者不足七成。”
“传令俞大猷。”
朱翊钧声音陡然提高。
“不必等朝廷批复,即刻南下迎敌!”
胡宗宪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乍现。
“大人要擅调水师?”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朱翊钧环视众人。
“本官自会上疏请罪。但若等六部扯皮完毕,倭寇早打到广州了!”
张居正突然轻笑。
“朱兄好魄力。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胡宗宪。
“是否该让戚继光做好接应?”
胡宗宪会意,立即补充。
“可令戚元敬在台州备两千精兵,随时策应。”
夜深人静时,朱翊钧独坐书房,面前摊开着沿海商路图。
门帘轻响,张居正悄然而入。
“还没歇息?”
朱翊钧头也不抬。
“我在想胡宗宪白天的话。倭患难除,根子在利益纠葛。”
张居正凑近细看地图,突然指着一处。
“双屿港?”
“正是。”
朱翊钧冷笑。
“当年朱纨捣毁此港反被问罪,可见海商势力之巨。”
窗外雷声隐隐,张居正压低声音。
“朱兄的铁菩萨炮,恐怕不止为打倭寇吧?”
朱翊钧终于抬头,烛光映照下眼神锐利如刀。
“变法若无武力为后盾,便是空中楼阁。”
“俞将军的船队若能在此处作饵...”
朱翊钧喃喃自语,指尖重重敲击地图。
“配合岸上火炮,或可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张居正放下茶盏,目光投向海图。
“此计甚妙,但倭寇狡猾,未必会轻易上钩。”
“正是。”
朱翊钧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窗边,雨水拍打窗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倭寇船快人悍,除非在群岛地带设伏,否则难以全歼。”
兵部侍郎王崇古凑近海图。
“下官以为,杭州湾地形更为险要,若以赵士桢新铸的铁菩萨火炮封锁峡口...”
“不妥。”
朱翊钧摇头打断。
“杭州湾水浅,大船难行。况且第二批火器尚未交付,仓促布防恐有疏漏。”
议事厅内一时沉默,只有雨声和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位大臣——
张居正沉稳持重,王崇古精通兵事,户部尚书马森则眉头紧锁计算着军费开支。
“报——”一名侍卫匆匆入内。
“俞将军急报,倭寇船队出现在外海三十里处,但未有进犯迹象。”
朱翊钧与张居正交换了一个眼神。倭寇在观望,这反而更令人不安。